第一章 永徽元年
李志睜開眼,看著破破爛爛的屋頂一動不動已經一整天了,對周圍鬧哄哄的人群視而不見。
「狗子他爹,娃怕是心眼兒被打壞了吧?」一婦女擠在床前,不太確定的看了看李志,扭過頭去問蹲在床腳下雙手抱頭的漢子。
「就是就是,看這慫樣子就是瓜了!」
「本來看起來就不靈性,這下好了,瓜實實咧!」
「唉,怕是沒什麼好了,老狗你倒是說句話呀!」
「就是就是,鄉里鄉親的,李叔你開口,我們還能不幫咋地?」一青年人,火氣比較大,若有所指,話里明顯是有著針對性。
一眾鄰里附和。
「哼!泥腿子德行,也就能在老漢面前逞能,有本事去我黃家嚷嚷看!」顯然,被針對的黃家管家黃忠,也不好相與,穿著讓佃戶們羨慕不已的齊整衣裳,雖然只是普通的粗布裁剪,但上下得體,那趾高氣揚的樣子,讓青年火氣愈發大,擼起袖子就準備干架。
「狗東西還想動手?地還想不想種了!」
一句話,便讓所有人偃旗息鼓,青年人猶自不忿,卻被鄰里死死拉住。
「哼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什麼東西,也敢沖人叫喚!」黃忠見狀,愈發得意,下巴上的小鬍子一翹一翹的,眯眼掃視這裡的所有佃戶,見沒幾個敢和自己對視,心裡愈發瞧不起。
「那個誰,老漢在你這破地方站了一天了,你倒是應不應?老爺家的馬都受了驚了,那可是寶馬,這幾天不吃不喝,瞧著都活不成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賣了你也賠不起。」
黃忠越說越有勁兒,伸手又指了指躺床上的李志:
「更別說車架上新刷的漆都被這狗崽子蹭掉了,好在我們老爺大人有大量,不願跟你一個泥腿子一般見識,折中一下,十貫大錢,這事兒,就揭過去了!要不然......」
床腳下的漢子衣衫沒什麼樣子,而且也不幹凈,本來無論是黃家管事說什麼,還是周圍人義憤填膺,憤然出口,他都蹲在那裡雙手抱頭,一聲不吭。
本該蹲坐在床腳繼續發愣,此時聽到「狗崽子」三個字突然抬起頭手扶著膝蓋,額頭上青筋凸起,黃忠心尖兒一顫,連忙轉頭,不敢和那滿是死氣的眼睛對視,也再說不出一個字。
「我渴了」
沙啞突兀的聲音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起來,被稱作老狗的漢子卻蹭的一下從床腳站了起來,許是蹲下的時間太久,有些站立不穩,看清床上李志平靜的眨著眼望向自己,整個人便立刻恢復了活力,大嘴一咧,眼眶有些濕潤,也不說話,分開人堆便沖了出去。
「嚇!這娃,總算是還魂了!」
「天無絕人之路!好人有好報啊!」
「還魂了還魂了,害老子白擔心一場!」青年眼中也有喜色,人沒死就好。
房間里恢復了吵鬧,與剛才的氣氛截然不同,大家七手八腳的伸出臟乎乎的手,捏捏李志的臉、胳膊、大腿......李志無語:誰特么在亂摸?
倒是黃管事有意無意被擠到了最外面。
大家在確定李志沒有傻、也死不了之後,便相繼散了。
李志喝下水,便靜靜的看著自己這個世界的父親:漢子本來有些局促的站在人堆後面搓著手,對每個人都奉上憨厚笑臉,顯然,李志的恢復讓他很是高興。
李志的眼睛清澈明亮,狹長的眸子將這個男人看的很仔細,就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爹,餓了!」
「哎!」
男人重重點頭,便手忙腳亂的走向灶台,才發現想熬些粥手裡拿著水瓢還沒舀水,慌忙之間,又擰身跑向外面,眼角餘光一撇,見李志的嘴角掛著笑,也有些不好意思。
李志認真打量這個家,好吧,家徒四壁也不算全對,至少有個板床,一個米瓮,一張自製的桌子,幾個木頭墩子當凳子,石頭搭成的簡易灶台,幾根木頭棒子支棱一個小洞,中間塞著幾團茅草擋風便應該是窗戶了。
看看自己這具大概有十二三歲的身體,真不知道是怎麼被養活下來的。
從頭到尾,父子二人都沒有看那黃管事一眼,這就忍不了了,黃管事在泥腿子中間,什麼時候受過如此蔑視,剛要張口。
李志的眼皮便抬了起來,冷漠、厭惡仿若看待死人一般的眼神,讓黃管事從頭涼到腳,愣是止住到嘴邊的髒話,情不自禁的別過頭去,避開那讓他嚴重不適的眼睛,可是隨即,目光所到處更是讓他肝膽欲裂!
那看似老實巴交的漢子,天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更要命的是:手裡還攥著把柴刀!黃忠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這漢子剛才那死人一般的眼睛。
這兩父子太不正常了,得趕緊離開,再不走說不定小命不保!
黃管事連滾帶爬出了院門,操著已經變了音的嗓子不甘心的喊了句:「不跟你們這些泥腿子一般見識,改日讓院子過來招呼你們這些亡命徒!」
......
躺了大概有兩天,李志便可以下地走動了,父親有大名,姓李,叫李全虎,名字起得威風,個頭也高大,就是姓子有些木訥,還......容易害羞?
李志搖頭苦笑,自己跟這個父親,兩天朝夕相處,對話竟然少到都可以數清,要麼點頭要麼搖頭,要麼咧嘴憨笑,都是李志在問一些基本情況,李全虎表現出來的憨厚,和那天隨時準備提刀殺人的一幕判若兩人。
「嗯」就算是肯定回答,當然也有可能不是,主要得看頭部的同步動作才能確認。
他的身體恢複比較好,這個家裡雖然沒有什麼大魚大肉,淡油寡鹽的,但是栗米麥糠還有些,還有鄰里送來的一點野味,不至於餓肚皮。
李志對口腹之慾的要求雖然不高,可是那割喉嚨似的食物還是讓他眉頭頻皺,走到村頭的小土丘上,再扭頭看看莊上三三兩兩的破舊房屋,嘆了口氣,兩個字不自覺的湧現心頭,赤貧!而且,其中最赤的那個就是自己家。
眼看李志的身體逐漸好轉,第三天,李全虎天還未亮便輕手輕腳的起床了,一扭頭,發現李志清亮亮的眼睛靜靜的看著他,便伸出手想摸一下李志的腦袋,又縮回手,撓撓亂糟糟的頭髮咧嘴笑了一下:
「多睡會兒,爹去上工。」
李志饒有興趣的看著父親輕手輕腳的離開屋子,就著冰冷的井水洗臉,匆匆出門。
他發現這個父親其實是貌粗心細,可能早就發現了兒子與以往的不同。
李志也不會刻意去解釋什麼,遭逢變故之後,性情大變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自己這一個。
何況這個父親也沒有表面看來那麼簡單,只是李志沒有一點探究的意思,他只需要知道這個人配得上「父親」這個稱謂就可以了。
至於其他的,他李志都不在乎,別人又有什麼資格!
現在還是晚春時節,距離立夏還有幾天時間,井水對李志來說仍舊是冰涼徹骨,沒有牙刷,隨便折兩個柳樹枝子在嘴裡捅了捅,忍著刺痛認真的清洗臉龐,然後也出門了,不用人指引,狗兒的記憶中,這條路就是直通長安城的路,也就二十餘里距離。
肋部和頭部,之前被那該死的黃家馬車撞傷,這狗兒也是夠倒霉的,和同村的夥伴在道上玩耍,飛來橫禍,直接人就撞沒了。
而且人家馬車停也沒停,扔下句喝罵就揚長而去,最令人齒冷的是,這家人竟然還有臉過來倒打一耙!
這幾天李志努力的接收著狗兒的記憶,記憶中狗兒對那架馬車還是比較熟悉的,黃老財家,也整個莊子所有佃戶的主家,而且就連莊子上的破爛屋子,都是人家的。
心中思索著對策和今後的打算,同時準備熱身動作,經過數天的適應,李志已經強迫自己認可並繼承了目前的身份和瘦弱的身體。
毋庸置疑,這個時代,身體就真正成了一切的本錢,李志在心中小心的回想記憶中的唐史,唐初的人均壽命只有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歲的樣子。
這裡新生兒存活率低到令人髮指,即便成年人,一個小小的感冒,不小心也能要人命,生命在這裡脆弱的令人心驚膽戰,同時,這個時代又是個人武力和冷兵器發展的巔峰,很矛盾!
傷勢剛恢復還不能劇烈運動,李志便一路小跑,清新濕潤的空氣充盈肺部。
京畿首善之地,倒不用擔心屑小,天色雖未大亮,路上的大隊人流卻已經絡繹不絕了,他們大多挑著擔,也有推著車子或趕著牛車進城,最是辛苦農家漢。
李志特意繞開人流,跑跑停停,這具身體底子太差,還不習慣長跑,沒一會兒就覺得頭暈眼花,胃部翻滾抽搐,接著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乾嘔。
前世碌碌無為,牽絆無數的種種,在眼前一一晃過:父母期待的眼神,妻子無奈的嘆息,可愛若天使的女兒,想著想著,就淚流不止,真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夢醒時分,哪怕依舊負債纍纍,踉蹌而行。
回不去了!
也許是氧氣充足的緣故,李志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本就果決的性子也不允許他沉淪下去,而且失去了種種牽絆負重,他的心神竟然也變得通透無比。
李志覺得自己此時很像是一位神靈,能夠漠然的看待周圍的一切,他連自己為何存在都不清楚,那麼身邊的所有都與他有什麼關係?即沒有什麼抱負,也不存在什麼責任感,人世間的生生死死又與他李志何干!
這種想法過於危險和可怕,李志明白自己這時候很不正常,距離瘋掉已經不遠,他需要找些事情來做,讓自己的大腦忙碌起來,沒有時間去想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人在即將否定自我價值的時候,就是距離瘋狂最近的時候,他要通過不斷的實現自我價值,讓自己重新活過來。
好在老天沒有讓他孤零零一個人,在他最危險的時候,留給了他一位親人。
李志重新拾起心情,看著絢爛的晨光,就像迎接新生。
一代女帝武則天、迷霧重重的唐高宗李治、以權力做春藥的長孫無忌、功蓋千秋的蘇定方、青辭女相上官婉兒、千古大陰人許敬宗,還有人貓李義府......
李志的心靈沒來由一陣激蕩,這是華族史上為數不多的,堪稱絢爛奪目的時光,而且奇迹般的,是由一位婦人所造就!
男權社會的嘴臉哪怕在以後的千年時光里,都為此憤憤不平,可笑。
李志的笑來的莫名其妙,似是嘲諷,又似惋惜。
初生的太陽紅若炭火,李志狂奔過後劇烈的喘息著,儘管頭部傳來陣陣眩暈,卻依然咬牙挺直了身體,定定的看著日出的方向。
狠狠的抹一把臉,趕走不必要的情緒,他決定要好好看清楚這段歷史,以一個野生的,擁有後世智慧的靈魂,去見證,去探索......!他的內心,或許還充斥著一絲不可言狀的惡趣味。
前方就是和長安城的主幹道匯合的交叉口,巍峨厚重的城牆也已經近在眼前,嘴角勾起,看了眼那宛若巨獸般的長安城,聽著城內隱隱傳來的晨鐘聲,轉身就走。
貞觀二十三年,唐太宗崩,李治即位,公元六五零年,改元永徽。
永徽元年春,長安縣人,李狗兒自正名曰:「志」,其養父諱曰:「全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