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陳家在萬春街七十四弄十九支弄裡頭。顧北武拐進去的時候,縱橫交錯的晾衣桿上已經掛滿了萬國旗,馬夾汗衫兩用衫絨線衫棉襖被面床單,四季俱全。他個子高,要躲開頭頂的褲*襠陣,就只能貼著牆走,牆邊是一溜的「地雷陣」,鉗出來的蜂窩煤一碰就散開一灘白灰,沖刷過的木頭馬桶咧著大嘴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破花盆裡的仙人球張牙舞爪,水泥檯子剛被人輪番刷牙齒揩面打衣裳,檯面上的水還在往下滴滴答答,搞得他走出了「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的氣勢。①
「小顧來啦?」陳家阿娘看見顧北武就想起五角早飯錢馬上要不見了,心裡不是滋味,用力在搓衣板上搓了幾下衣裳才慢悠悠站了起來。
顧北武對誰都是笑眯眯的:「嗯吶,阿娘早,斯江呢?今朝我帶伊出去白相一天,阿拉媽想伊了,叫我接伊回去一夜天,明朝再送回來。」
「好好好。」阿娘剛要說幾句客套話,裡面陳斯江已經沖了出來直接掛到了顧北武身上。
「阿舅阿舅!你怎麼才來啊?我等你等得裙子都皺了。」陳斯江撅了嘴抱怨。
顧北武伸手把她的裙子拉拉好:「是我不好,阿舅請儂切奶油雪糕好伐?」舅甥倆個臉貼臉,活脫脫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外甥肖舅,一點也不假。
「切撒奶油雪糕?太冰了當心肚皮痛,覅切咧。」阿娘瞪圓了眼,一根奶油雪糕五分錢,兩分錢的棒冰不甜嗎真是。
顧北武笑得眼睛都彎了:「今天不是百年一遇的高溫嗎,吃一根沒關係的。阿娘,你今天那個十塊錢給我零的好了,用起來方便。」
哎呦呦,這人這話真是!陳阿娘濕噠噠的手在圍裙上蹭了兩下,從褲兜里摸出一把票子來,數一張摸一摸遞給顧北武:「儂拿好,吶,一塊。」
「兩塊。」
「三塊四塊……十塊,儂再點點。」陳阿娘同粉紅色壹圓紙幣上的女拖拉機手一次次分別,心在滴血,滴答,滴答,滴答,滴了十趟,眼一閉轉過身坐回洗衣盆旁邊,撈起陳阿爺的老頭褲在搓衣板上狠狠地搓。
康阿姨夾著黑色皮革公文包出來去上班,只看到顧北武背著陳斯江跳過一堆煤餅的矯健身影:「啊呀,小顧已經走了?」
「銅鈿拿好了嘛,一句閑話也不多的。」陳阿娘呵呵笑。
康阿姨頓足:「弄堂口的國棉二十廠正好要招收一批小青年,顧北武是66屆的畢業生吧,正好軋進二十五歲里,他一直不參加勞動可不行,我去找他。」
陳阿娘搖搖頭:「難,太難了。」在她眼裡顧北武就是標準的好吃懶做的落後分子,肯去上班下鄉的話他老早就去了。
康阿姨信心滿滿地往弄堂外追:「就是要排除萬難才能爭取勝利,全市有七萬名沒參加勞動的青年②,我們萬春街可只有他一個,相信群眾相信黨,怎麼就不能讓他進步了?我不信。」
陳阿娘笑著嘆氣:「我也不信——」不信拉倒。
***
人長得好看,在哪裡都佔便宜。陳斯江從碗里抬起頭,兩眼亮晶晶,悄悄地告訴顧北武:「阿舅,我切忒十二隻小餛飩,還有兩隻!肯定是那個大姐姐多給我的,她在看你呢。」
顧北武把最後一個生煎饅頭咬開一口,吸掉湯汁:「大家都在向雷鋒同志學習,噓,做好事不留名,不要說出來。」
「大姐姐肯定會寫在日記里的。」陳斯江點點頭,高高興興地宣布:「等我上幼兒園了,我也要寫日記。」
顧北武差點笑嗆了:「行,你記得每天都寫寫阿舅啊。」
「好呀,阿舅請我吃奶油雪糕,阿舅請我吃蛋糕,阿舅帶我看電影,阿舅送我《紅小兵畫報》……」
顧北武嘆了口氣:「你看看,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太難了。」
「為人民服務!一點也不難。」每天聽《毛*主*席語*錄》里長大的陳斯江接得響亮。
公私合營的梅蘭照相館在愚園路,靠著第九百貨商店、新華書店和靜安寺改成的織染廠。陳斯江每個月來一次,熟門熟路,照例在照相館的櫥窗前停下來,臉貼到玻璃上哈哈笑:「阿舅你的照片還在,你的嘴巴是紅的,不好看,像猴子屁股!」
「今天我們也給你照彩色的照片。」顧北武把她從玻璃上剝下來:「走走走,來一張小猴子屁股給你爸爸媽媽看。」
「吾覅覅覅——」陳斯江掙扎著反對。
一個多月後,新疆阿克蘇沙井子鎮新疆建設兵團農一師二團十一連的顧西美收到了弟弟顧北武寄去的信,裡面有舅甥兩人的黑白合影,還有一張九厘米乘六厘米的彩色大照片。
留著童花頭的陳斯江騎在一輛三輪童車上,穿著她親手做的藍格子背帶裙,笑得像朵花兒。顧北武很有天分,他手工著色畫出來的彩照,光影自然,帶著流動的美。照片的右下角寫著「斯江/1973年6月1日/42」。她看了又看,嘴角帶著笑,眼角含著淚,忍不住在照片上親了好幾口,又怕口水淚水沾糊了色彩,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壓了壓,才放進玻璃檯面下。那下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照片,斯江的單人照已經疊了好幾層,這是第四十二張。她想找一個相框把這照片張掛到牆上,這樣陳東來從烏魯木齊回來的時候一眼就能看見女兒上個月的樣子。北武一直說斯江又乖巧又斯文,嗲得勿得了。自斯江滿月後一家三口已經分離了整整四年,好在還有五個月,她們就能回上海探親,終於能看到最最心愛的女兒了。
***
這個六一兒童節實在過得太充實,陳斯江在市少年宮看了文藝演出,再到復興公園坐了五次電馬,又去哈爾濱食品廠吃了兩根奶油雪糕,兩塊小蛋糕,鼓著小肚皮走也走不動路。
「阿舅,儂背吾好伐?」
「背勿動,儂切太多,胖。」顧北武咬著雪糕棍子坐在梧桐樹陰下的馬路牙子上,反手把猴在他背上的小人兒往前撈。斯江咯咯笑著把懷裡的什錦糖往他襯衫領口裡塞。
對面有四五個年輕人突然放慢了腳步,跟著快步穿過馬路來。顧北武眼角瞥見他們,背一拱把斯江背了起來就走。
「顧北武——顧北武——覅走啊!」
「跑這麼快乾什麼?兄弟們好幾個月沒看到你了,怎麼,躲我們呢?」
「哎呦,小囡囡長得老好看格嘛,還穿連衣裙?」一個嘴上留著毛茸茸一排小鬍子的阿飛伸手去撩斯江的裙擺:「讓叔叔檢查一下裙子有沒有短過規定的長度③——啊?!」
又乖巧又斯文嗲得勿得了的陳斯江揮起小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鬍子阿飛臉上撓了一把,同時響起的還有威震萬春街不輸海關大樓擴音器的「陳斯江牌擴音器」:「抓流氓啊——流氓——!」
跟著顧北武抬腿一腳就踹在那阿飛胸口:「冊那!尋西(找死)!滾儂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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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紅軍不怕遠征難》
②出自上海市檔案館檔案。
③1974年後上海市有在太陽下山後於外灘、淮海路等處設觀測點,檢查女同胞的裙子長短和多少人穿了泡泡紗面料。參考書籍《非常與正常》(金大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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