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6章 第六章

陳斯江小腦瓜里立刻冒出了自家外婆的口頭禪:「乖乖隆地咚!」她挺直了還不存在的小腰板,仰慕地看向方樹人,她要是有一個這麼漂亮還厲害的親阿姐啊,萬春街再也沒人敢叫她「小新疆」、「沒人要」了。顧北武嘴角抽了抽,方樹人一直對他冷嘲熱諷的沒有好臉色,但能輪起擀麵杖維護陳斯江倒出乎他的意料,他倒要看看這個大小姐能窩外橫到什麼程度。

一個八九歲的矮胖醜男孩跑到自家爺爺身邊假哭:「爺爺,我怕,她要打我。」

特地提醒孫子「不要」偷看妹妹裙子里的老頭子一臉不高興地嚷嚷道:「小方你這是幹什麼,小孩子丟沙包不就經常丟到人身上嘛,又不是故意的。愛國你怕什麼?小方阿姨瞎講講的,嚇唬嚇唬你,去,去把沙包撿回來。」

那孩子扭來扭去沖著方樹人陳斯江做鬼臉。

方樹人氣得滿臉通紅,擀麵杖微微顫抖著垂了下來,她吸了口氣:「我在窗口看得清清楚楚,郝愛國明明是故意的,做錯事就應該道歉,越是小的孩子越是得好好教育。他上個禮拜把我家玻璃窗砸了,昨天沾了滿手的煤餅灰撲得我家床單上全是手印子,都有人看見的。我媽上門說了好幾回,可你們家大人只當沒發生,做人總要講講道理吧?」

有幾個四五歲的孩子大聲喊:「是郝愛國丟的石頭,是他弄髒的床單,我們看見了。」其餘幾個老頭趕緊捂嘴的捂嘴,和稀泥的和稀泥。

郝老頭臉上掛不住,騰地起身,一把拽著孫子拉到方樹人面前:「怎麼?你家樣樣倒霉事都算在他身上?我看你是記仇,以前愛國他爸不就抽了你爸幾皮帶?這院子里的,誰家沒動過手動過嘴?看來你這報復心根深蒂固啊。來,你打啊,你打我們家愛國試試!」

方樹人眼角發熱,胸口一股鬱氣奔騰著,張了張嘴卻又緊緊抿了起來。姆媽一再說過要忍要忍要忍,總有撥開烏雲見太陽的時候。

顧北武卻笑了起來,伸手去抽她手裡的擀麵杖:「小方啊,你看你盡說什麼大實話,實話總歸不大好聽。你先回去。」

郝老頭一根手指差點戳到顧北武鼻子上,噴出來的口水離方樹人的臉最多相距一厘米:「實話是吧?誰不會說?他爸老顧是你爸的司機,當年第一個站出來揭發你爸。他大哥顧東文,被你當馬騎過的人,帶頭領著大家衝進來的。你怎麼不想著報復他們?就因為顧北武長得好看?你姆媽想什麼大家心裡都有數,怎麼?嫁給烈屬就不用上山下鄉改造思想了?」

方樹人的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又轉,最終狠狠瞪了顧北武一眼,扭頭咚咚咚上了樓。

顧北武笑嘻嘻把擀麵杖塞進懵里懵懂的陳斯江手裡:「哎,老郝啊,小方按年齡叫我叔叔叫你爺爺,什麼叫嫁給烈屬?你孫子不懂事,你比你孫子還不懂事?」

郝老頭眼一瞪,卻被牢牢鉗住了手臂,哎哎哎,怪疼的,顧北武小王八蛋看起來斯文秀氣,力氣這麼大!老子就是不吭聲,不疼不疼不疼。

「你孫子丟沙包,不當心丟到我家斯江,小事一樁。你看我吭聲了沒有?我們男人,氣量大一點,跟小姑娘小孩子計較什麼。算了算了。」顧北武笑得越發真誠。

郝老頭倒吸了口氣,勉強笑了起來:「哈,哈哈,我怎麼會跟她計較。小孩子之間都是玩玩的,不計較不計較。」那你TM倒是放手啊,怎麼還更用力了。

顧北武哈哈笑:「那就好。斯江,上,把沙包丟回去。」一個「丟」字說得重重的,他對自己外甥女的智商一向很有信心。

陳斯江從懂事始就被顧北武熏陶出成了「小兩面派」,大人在場時乖巧嘴甜,大人不在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否則必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人家喊她小新疆她就罵回小癟三,人家扯她辮子她就撓一爪子,至於丟煤餅揮舞馬桶刷玻璃彈珠當飛鏢小矮凳當武器,常練手不廢,一聽到「斯江,上」,立刻條件反射輪起手裡的擀麵杖「丟」了出去,壓根沒想起地上的沙包。阿舅說過無數次,衝上去的時候什麼也別想,手裡有啥就扔啥,亂打就對了。

擀麵杖咣啷落地,郝愛國殺豬般地捂著下巴慘叫起來。看熱鬧的小孩子們哈哈大笑拍手跳腳。

事半功倍的效果真不在顧北武意料中,他把郝老頭祖孫倆拉到一起,笑得特別慈祥:「斯江你怎麼這麼不小心,雖然郝爺爺說了你只是玩玩的,不會計較。但我們家的人可不能這麼缺德,快過來和哥哥道歉。」

陳斯江眨巴著大眼睛,彎腰撿起擀麵杖,嚇得郝愛國一哆嗦。漂亮的小姑娘卻拿出一顆糖遞了過來:「胖哥哥,謝謝你。我請你吃顆糖,你就不疼了,不用謝,再見。」

顧北武滿意地誇了句囡囡真乖,牽了陳斯江轉身就走。外面郝老頭還沒回過神來,誰TM缺德了?什麼叫謝謝你、不用謝。道歉是這麼道歉的?那對不起是用來幹嘛的?

「哎!顧北武——」

顧北武扭過頭來笑:「對了,老郝啊,沒事你就別老在樓里的公共衛生間門口打轉,那幾條門縫太細,看也看不到什麼。真想看,電影院門口報名值勤去,好光明正大檢查女青年有沒有不穿內褲。①」

外面靜了一靜后炸成一鍋粥。

「戳那娘個X,原來是儂迭格老流氓!阿拉新婦一直港好像有寧偷看伊打浴——(滬罵五字經,原來是你這個老流氓,我媳婦一直說好像有人偷看她洗澡)」

「老郝,你怎麼這麼缺德!」

「打他,打死這個老不要臉的!」

***

202室原來是老洋房的書房,現在是方家母女的住處。逼仄的空間用一塊靛藍的舊布隔出了客廳和卧室,收拾得很整潔。方樹人兩眼紅紅的明顯哭過了,當著陳斯江的面有點不好意思,接過什錦糖抱了抱她,剛要鬆開,就被陳斯江兩隻小胳膊摟住吧唧親了兩口,一大一小親密地頭靠頭說起悄悄話來。

顧北武一貫自來熟,朝里看了兩眼坐回餐桌邊:「玻璃敲碎了用紙糊怎麼行?過幾天黃梅天,七月里颱風天,家裡要一塌糊塗了。」

方樹人不接話,她姆媽梅毓華端了托盤掀開竹門帘,帶進來一股濃郁的香味。陳斯江的小鼻子比狗還靈,立刻叫了起來:「黃魚湯黃魚湯!」她阿爺阿娘是寧波人,四十幾年前才落戶上海,近幾年的魚券都用在黃魚上,這鮮得眉毛掉下來的味道她一年能聞上四五回,印象最深刻。黃魚肉是輪不上她吃的,每次逢年過節,她兩個叔叔三個堂哥回萬春街,幾筷子就把魚肉夾完了,留一小碗魚湯給她搗飯。被這香味一衝,她小肚皮里的大排面還沒消化,涎唾水已經噠噠地(口水噠噠的)。

梅毓華的吳儂軟語和蘇州的小橋流水人家一樣溫軟可親:「來來來,今朝黃魚只有四角八分一斤,我運道好,買著一條老大的黃魚,上樓梯魚尾巴都拖到地上了。我做了黃魚面、黃魚餛飩、還做了魚圓湯,斯江耐想切啥就切啥(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還有酸梅湯,勿是酸梅粉衝出來格,是我用烏梅冰糖山楂熬出來格,老贊格。囡囡儂去拿午餐肉罐頭②開出來,斯江頂歡喜切格(最喜歡吃的。)」

陳斯江笑得見眉不見眼:「方姐姐,儂也是囡囡哦。」

梅毓華在她小鼻子上颳了一下:「小姑娘就算六十歲,也是姆媽格囡囡呀。」

陳斯江樂不可支:「六十歲還是小姑娘!格么吾阿娘也是囡囡?!」這下方樹人都不禁笑出了聲。

四個人圍著餐桌坐定,方樹人和顧北武吃鹹菜黃魚面,麵湯煨得雪雪白,手擀出來的小闊面清清爽爽。梅毓華和陳斯江吃黃魚餛飩,一隻只餛飩像金魚,飄在乳白色的魚湯里。陳斯江一天吃兩次餛飩也不嫌膩,吹一吹啊嗚一口,滿滿一嘴黃魚肉,開心。

梅毓華給顧北武碗里也夾了兩片午餐肉:「剛剛我聽到了,真正不好意思,還要耐(你)幫忙,老郝真是——唉。別過耐跟樹人是一輩的。我老早叫耐爺(你爸)做顧大哥,耐哪能變成樹人的叔叔了?勿來噻哦。(不過你和樹人是一輩的,我以前叫你爸爸作顧大哥,你怎麼變成樹人的叔叔了?不行的哦。)」

顧北武搖頭笑:「怕寧噶港閑話,還是叫亞叔好。(怕人家說閑話,還是叫叔叔好。)格黃魚哈靈,儂窩裡哪能還有魚券啊?(這黃魚太贊,你家怎麼還有魚券?)」

每次來禹谷邨,除了吃到好吃的,陳斯江還特別喜歡聽大人們聊天,他們不像阿娘阿爺叔叔們總是說些沒意思的話,他們會說很多收音機里聽不到的稀奇事。去年美國一個叫泥肉鬆(尼*克*松)的來上海,友誼商店裡擺滿了好東西,結果他竟然沒去買,戇徒哦小氣哦。今年又有個叫西什麼克(西*哈*努*克親王)的來上海,城隍廟為了做一碗雞鴨血湯,殺了一百零八隻雞,結果人家只顧著打網球,沒吃,第二天只好又殺了一百零八隻雞,嘖嘖嘖,雞也太可憐了。他們還會說她爸爸媽媽的事,原來新疆的阿克蘇叫小上海,那裡的人都說上海閑話。還有大舅舅去的雲南更神奇,天天要早上三點鐘起來去割香蕉(橡膠),還能遇到孔雀。可惜今天來得太晚了,她才偷偷多吃了兩塊午餐肉一杯酸梅湯三顆糖,還沒聽到什麼好玩的事,阿舅就要帶她回家了。

送走顧北武舅甥倆,梅毓華動手收拾餐桌,端起托盤看見下頭壓著一封信,裡面一張她四處奔走也弄不到的醫生證明,有了這個方樹人就能病休,不用上山下鄉。另外還有一疊大團結,一捏至少十張,她趕緊把錢放回信封里叫方樹人去追。

方樹人下了樓只看見陳斯江和幾個小女孩開開心心地在跳房子,旁邊一堆老的小的加上幾個剛下班回來的女同志揪著郝老頭要去街道揭發他的流氓罪行,卻沒看到顧北武。

「你舅舅呢?斯江。」

「勒外頭跟流氓阿飛港閑話(在外面和流氓阿飛說話),等些就來。」陳斯江笑嘻嘻指指大鐵門。

方樹人小跑到鐵門邊,剛要拉開又忍不住猶豫了一下。她對顧北武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她曾經恨過顧家的人,那個看起來忠厚老實的顧伯伯,第一個站出來控訴她爸爸每個月花在汽車上的錢足夠老百姓一家人過兩年,還有顧東文,帶著那麼多人闖進來,把她最喜歡的鋼琴搬走了,砸掉了壁爐,連衛生間的暖氣片都拆光,還有那麼多書,全被他指揮人裝進卡車裡運走了。可是姆媽卻說他們是好人,因為顧東文在,爸爸才藏起了最後一塊表,那些書才沒有被當場燒掉,鋼琴才被送去了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去年她假裝逛街去試了試,音還是準的。

外面傳來顧北武懶洋洋帶著戲謔的聲音:「那你們送八十條香煙的時候,順手拿走什麼沒有?」

方樹人的手一抖,鬆開了門把手,她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要命哦。

黃毛愣了愣,看向其他人。領頭的打了個哈哈:「沒呀,沒啥。」

「一個黃色牛皮紙大信封,你們再想想。」

「亞叔儂哪能曉得格?(阿叔你怎麼知道的?)」黃毛驚呼了起來,立刻把同伴賣了:「對對對,黃顏色格,鼓囊囊格。」後腦勺跟著挨了兩巴掌。

領頭的有點尷尬:「那個啊,我們看看沒人要,就順——幫忙拿走了。」

顧北武笑出聲來:「三千五百斤全國糧票,空白介紹信兩本,一百張腳踏車票,八十張手錶票。這些東西沒人要?知不知道你們拿走這些要去白茅嶺待幾年?」

「亞叔!我什麼也沒分到!」黃毛大叫起來。

「今天我外甥女過節,這種污糟事我是不想提的,既然你們跟來了,就說清楚,後來你們給的香煙定金五百塊,全部賠給那個溫州人了。要我說你們還是賺的,沒說錯吧?」顧北武伸了個懶腰:「對了,溫州人報了案,你們要不信,我陪你們去黃浦區公安分局走一趟。」

一幫流氓阿飛嚇得不輕,他們大多是楊樹浦路一帶工人家庭里的老幺,上學嘛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畢業了不肯上班也不肯下鄉,盡在街道鄰里惹是生非,小偷小摸調戲女青年串通出貨的事沒少做,吵相罵可以,打相打是勿來噻格(罵人可以,打架不行)。顧北武又是一位「老大哥」帶去大楊浦的,只聽說路道老粗格(門路很廣),辣手(手段厲害)。他們剛從派出所出來,誰願意再去公安局尋死呢。禹谷邨下班的群眾一撥接著一撥,警惕性都很高,盯得他們心虛腿軟,最終支支吾吾灰溜溜地走了。

顧北武雙手抄在褲袋裡,篤悠悠地轉過身:「開門,方樹人。」

方樹人才跑開兩步,只好尷尬地又回過頭去開門,遞上信封后乾咳了兩聲:「這個——」

「借給你家的。」顧北武越過她往院子里走:「你媽不是九月份要動手術?以後還我。」

方樹人捏著信封咬了咬牙,塞進褲袋裡:「顧北武,你是不是——」

「是,壞人,做壞事。」顧北武聳了聳肩:「斯江,走啦。」

「哎——來啦。」陳斯江跟玩伴們說了聲再會,猛地最後一跳,心滿意足地往顧北武跑去,才跑了兩步猛地停住,一彎腰哇地吐了。她今天吃得實在太多太雜,剛吃完又活蹦亂跳,再一跑,把吃到嗓子眼的好東西全嘔了出來。

趴在舅舅背上的斯江哭得眼淚鼻涕糊在一起,滿頭滿臉的汗,一步一回頭地依依不捨:「吾格黃魚肉——!午餐肉——!嗚嗚嗚——嘔——」她心都碎了,好不容易吃到的黃魚呀……

顧北武背著斯江回到萬春街,天已經黑了,六十三弄的文化站還燈火通明,幾十個孩子跑來竄去想抓住兒童節的尾巴。

「陳斯江!斯江!」三個男孩汗淋淋地跑了過來,最小的那個是陳斯江二叔的小兒子陳斯民,咧著大嘴笑:「阿娘今朝燒了黃魚燜豆腐,哈哈哈,儂沒切著!(你沒吃著)」

陳斯江哇地一聲又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抽噎著回頭喊:「吾切了!切了交關!(我吃了好多)」就是全留在了禹谷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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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斯江:看見黃魚我的心情很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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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確有此事。為了防止少數女青年和海員偷偷在電影院發生晉江不可描述的關係,那個時代電影院門口有設置檢查員。

②梅林牌午餐肉罐頭是六十年代就形成系列的,七十年代暢銷國內外市場。

陳家是寧波人,顧家是揚州人,方家是蘇州人。上海1927年迎來第一次寧波遷徙潮,有一度寧波人的人數超過了本土上海人。抗戰時期蘇北遷徙來的居多。大包郵區人民百年來一直相親相愛也相殺。上海話阿拉(我們)其實是寧波話。我(發音吾)和儂是蘇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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