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萬春街的日與夜沒有分明的界限。暮色四合后,吊在高高電線上的路燈在搪瓷燈罩下暈出一團團昏黃,像被水浸過的蛋黃,漸變得不那麼清晰,糊噠噠的,給棚戶區高高低低的屋頂染上了層疲憊的淡金色,斑駁的舊木門、細碎的彈格路,長著青苔的水泥台被暈染出了幾分溫柔的味道,連弄堂口的簡陋公廁的臭氣都淡薄了許多。
電風扇緩慢地轉著,貼在牆上的電影畫報垂下來一個角,被風吹得嘩啦啦響,上面三個鵝蛋臉的女演員,對著陳斯江笑得很燦爛。斯江指著畫報念:「外婆,那上面是萬紫千紅總是春。①」
「嗯,沒錯。斯江厲害的咧,像你小舅舅,從小認得好多字。」顧阿婆一誇誇倆。
斯江倒很老實:「吾只認得三個:萬、千,春。外婆,儂頂頂好看了(你最好看了),為撒沒上畫報呀?」
顧阿婆揮著蒲扇仔細驅趕小飛蟲:「不是說過好多遍了?只有大明星才能上畫報,我和你阿娘、李阿奶這種,叫做群眾演員,就是演演群眾的,拎著菜籃子走過來再走過去,拍她們做玩具小汽車的時候坐在最後裝裝樣子,累也累死了。不過那時候也挺好的,只看臉不看腳,長得端正的都可以報名。」
「還可以吃食堂對伐?」斯江小手啪地一合,攤開一看什麼也沒打著,嘆了口氣:「家裡不用燒飯多好啊,食堂里大家都吃一樣的。」她就不用只吃魚湯搗飯了。
「小霞子(小孩子)不作興嘆氣的啊。」顧阿婆的扇子拍在斯江腦袋上:「好什麼好呀。弄堂不開食堂大家吃什麼,為鋼元帥升帳讓路,家家戶戶的鍋鏟全上交去鍊鋼了。你小舅舅在旁邊電影廠宿舍門口撿了根廢鐵皮去換錢,差點被當成小偷抓起來,才十歲,哪裡曉得不好撿!天天餓得跟狼似的兩隻眼睛綠油油發光。」
斯江幫著外婆把蚊帳放下來:「小舅舅真的吃過皮帶伐?」
顧阿婆樂了:「他告訴你的?屁咧,他吹牛逼。吃皮帶的是我三哥家的老二,就是你揚州的七表舅,那幾年自然災害,樹皮草根都吃光了,實在沒得東西吃,他聽人說牛皮吃了拉不出來,能頂一個月不餓,就啃了那麼一截子下去,差點死了。」
這個「新聞」斯江第一次聽說,瞪圓了眼,啊了好幾聲才冒出一句:「這個表舅有點戇哦。」
「本來就是個戇徒,他運氣不好,生下來發高燒,腦子燒壞掉,要不是個帶把的,你三舅公老早把他淹死在馬桶里了,後來也沒用,家裡實在沒東西吃,整個人腫得跟吹了氣似的,婚都沒結就病死了。白養了二十幾年。」
斯江眼圈紅了:「啊呀,他姆媽要哭死了哦。」
「怎麼不哭呢,自己生自己養的。她生了十一個,活了八個,已經很好了。」
「十一個!?」斯江驚嘆。
「鄉下人,除了種田就是生霞子(孩子),還能幹什麼?你的九表姨是生在玉米田裡的,她媽媽拿鐮刀割掉臍帶,脫下褂子一包,割完一排玉米杆子才抱著回家的,所以小名就叫玉米。還有你十一表舅,笑死個人,他家媽媽坐馬桶,噗通一聲把他給生出來了,掉在馬桶里,還好撈得快,哈哈哈哈。」顧阿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斯江很疑惑:「這個表舅小名叫馬桶伐?」
「當然不是,叫狗子。」顧阿婆把斯江摟進懷裡揉了好幾下哈哈大笑起來:「狗吃屎的嘛。」
閣樓上的顧北武側耳聽著樓下祖孫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講閑話,母親爽朗的大笑和喋喋不休的敘述,好像只有斯江陪著她的時候才會有。突然他有點明白,為什麼母親這兩年又開始揣著烈屬證提著籃子去凱歌蛋糕房(凱司令)門口賣白蘭花了。居委沒少拿這個事來說服他去上班,他一直以為母親是為了掙錢,兩串白蘭花才賣一分錢,電車也不捨得乘,一雙小腳從這裡走到南京路要大走半個鐘頭。他說了無數次家裡不缺那幾分錢,塞給她一把大團結,她卻不吭聲,把錢藏好了照舊天天早出晚歸,跟上班似的。
顧北武翻了個身,眼裡的那點熱慢慢消退下去,在暗夜裡凝成一點霜花,晶瑩透亮。隔壁人家的收音機開始播《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
日子過得飛快,兒童節過了沒幾天,黃梅天到了。等七月份出了梅,大太陽一掛,家家戶戶忙著曬被頭,颱風一刮,家家戶戶又忙著往外舀水。公共廁所還沒到中午就臭得要命,蒼蠅一簇堆,老虎灶前泡開水的人都少了許多。天一熱,人火氣也大,早上搶水龍頭刷牙洗臉,急著上班的人哇啦哇啦吵相罵,夜裡搶地盤擺躺椅和吃飯檯子,老頭老太也哇啦哇啦吵相罵。這種吵相罵當然也只限於因為平常關係不大好的人家,也都控制在絕對不會產生肢體衝突的程度。
像陳阿娘李奶奶康阿姨住在一個門洞里幾十年,早就磨合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誼。水龍頭的每分鐘,彈格路的每一塊石頭,都在三家人的默契下得到了充分合理的使用。
陳斯江喜歡夏天又不喜歡夏天,喜歡是因為康定路的國棉二十廠出了黃梅天就開始自製冰水,供應周邊居民。阿娘每天給她一分錢,吃好早飯就讓她抱上熱水瓶跟著大部隊去打冰水。
不喜歡呢,是因為大部隊真的是大部隊。每逢寒暑假,陳家的三個金孫就屈尊光臨「陳阿娘託兒所」。斯江只能讓出閣樓,在阿爺阿娘的床邊打地鋪,陳阿爺打呼嚕震天響,不打呼嚕時就探出身子吐痰,他是絕對不會拿起痰盂罐的,嫌臟,咳兩聲噗一口飛出去,很有他年輕時投籃的派頭,但準頭是不保證的。痰盂罐要麼靠著斯江的頭,要麼貼著斯江的腳,總之朝哪頭睡都十分危險。阿娘呢半夜要起來上馬桶,馬桶在床后,一個迷瞪,她就踩到踢到斯江,所以也危險十分。
斯江去年夏天偷偷跟外婆說想住到顧家。顧北武上門接人。陳阿爺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顧老四,你去問你姐夫,他生的姑娘,要是改姓顧,你馬上接走。」陳阿娘氣得滿臉通紅:「這是什麼說法?阿拉格孫女,哪能要去外家住!斯江,阿娘待儂勿好啊!儂格小鬼頭!」
顧北武收拾流氓動手就行,對付居委幹部動嘴也不費力,唯獨對著陳阿爺陳阿娘沒脾氣,悻悻然回家後顧阿婆倒是嘀咕出真相:「老陳家是怕你姐夫每個月的二十塊要落到我家口袋裡呢。」
今年恰逢斯江的三嬸錢桂華又懷孕了,害喜嚴重沒人照顧,也住了過來。陳家一下子回到十年前,十一個平方米的房間加四個平方米的閣樓,老中小三代七口人擠成一團。就這樣在萬春街,人均住房面積還是名列前茅的。人一多事就也多。不久陳家就出了一件驚動萬航街道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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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萬紫千紅總是春》,上影廠1958年出品,張瑞芳孫道臨主演,拍攝於金司徒廟,因為這部電影,金司徒廟後來改名為萬春街。上影廠在萬春街有個演員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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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北武:顧斯江也蠻好聽的伐?
斯江:我覺得可。
斯南: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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