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
張德順端著碗,沿著邊兒喝了一口豆汁,人便濕潤了眼眶。
「老哥哥,您這是怎麼了?」
話匣子再也忍不住,放下來一碟子麻油金絲,眼巴巴的看著他紮起來的一根褲腿,看著他上面纏繞著的繃帶。
只聽說張德順去了東北,不曾想過他會沒了一條腿。
張德順下意識抬手,半路卻頓住,帶出來一點不那麼體面的笑,「嘿,您眼尖兒的很,我這一條腿啊,為國捐軀去了。」
嗓門嘹亮而寬闊,帶著那一如既往的上揚,就跟從前一樣,從牆根那遛彎回來,笑吟吟的要上一套二的馬蹄燒餅,一碗麻油金絲豆汁兒喝。
「沒了啊,再不用起早兒遛彎了。」他自己嘿然一笑,胸前亮色一閃而過。
鐵路職工抗美援朝獎章。
長3.7厘米,凈重18克,為表彰鐵路展現職工為抗美援朝戰爭所做貢獻,中國人民鐵路抗美援朝委員會製作並頒發的紀念章。
佩戴在張德順胸前,紅黃藍三色銹色,滿眼的榮光。
前方戰鬥,後方補給,兩者缺一不可,缺一必敗。
抗美援朝期間僅僅三個月前方所需要的正常補給量便是10000車皮,至少縮減至7500車皮,沈安鐵路是我軍唯一的主補給線。
美軍把北朝鮮鐵路運輸系統稱之為我軍「具有至高無上的重要性」,鐵路戰線的反絞殺戰役,關係到整個戰爭的成敗。
1950年,美國轟炸丹東地區,意欲摧毀我們的鐵路運輸,徹底切斷我們的後方補給,拉低軍隊運作效率,台灣方面的特工頻頻出沒,中央選派最好的反特精英集中於丹東地區。
1951年5月19日,總理主持下,□□作出《加強志願軍後方勤務工作的決定》,又號召全國鐵路職工支援朝鮮戰爭鐵路運輸,張德順就是在這樣的號召下,與同事們前往瀋陽集中,成立鐵道搶修部隊,劃歸鐵道兵團管轄,組成中國人民志願軍□□七部隊,將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沈安鐵路,迅速的維護運轉起來。
話匣子親自推著輪椅,從巷子口送到院子門口,張德順側著身子,微微扭頭看他一眼,微笑,「你這些年,倒成了劉宰相了。」
劉羅鍋,意思是話匣子這些年,見老了不少呢,腰佝僂的越發的厲害了。
話匣子手緊緊的推著往前走,「您這話兒說的,我怎麼就不老呢,您家裡的小孫女都到了上學的年紀了。」
聽到自己的小孫女,張德順心忽的一熱,這才是近鄉情更怯,眼中江山千萬過,不敢抬眸望家門。
宋慧萍端著洗臉水出來,一抬眼,看見張德順在門檻外,坐在輪椅上,對著她笑,六月薔薇花開,紅牆綠瓦生朝陽,四合兒院子屋檐層翻飛,雕花兒的窗子緩緩的開一扇,張西愛揉揉眼,撐著下巴撐著腦袋,帶著晨睡的惺忪,掀起來眼皮子看著門外坐在輪椅上的人,袖子從手腕上滑下來一截兒,只余著一隻素圈金手鐲兒晃動著。
張德順緩緩的站起來,一隻腿點著地雙手扶著黑漆大門,穿過玉堂春色的雕花影壁。
宋慧萍手裡的盆落地,砰的一聲,張西愛下意識的一個激靈,抿緊了唇,看著院子里奶奶哭作一團,張德順進院子便看到她了。
他們家裡的黃毛丫頭,獨一份兒的,一身海棠紅的小褂子,比一般的孩子,要纖細瘦弱許多,望過去,卻看張西愛面無表情的臉,呱嗒一下掉下去了,滿臉的不高興,啪嗒一下落了窗。
張德順就納悶了,這孩子,怎麼招惹到她了。
你說怎麼招惹到她了,王紅葉看她背對著人,臉朝著牆一動不動的,用手去撓她的腳掌心,卻被她一下子躲開了,再往裡面滾一圈,一副遠點兒,不愛搭理你的樣兒。
「西愛,爺爺回來了,你不去看爺爺啊?」
人越發的往裡面滾了。
張平一大早給她氣的啊,「一早兒抽什麼風了,難道是昨晚做的夢不好,這也要生氣?」
脾氣忒大,他這些日子,就給西愛燥死了,人不大,事兒多得很。
繞到炕頭上,大臉降落對著張西愛的臉,用手撐著她的眼皮子,「起來了,再賭氣就沒飯吃。」
一家子等著吃飯呢,比了比巴掌,意思是再不吃打一頓。
王紅葉看他舉巴掌,當場就掉臉子了,「你這是幹什麼?就興你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許她心裡有不舒坦的時候了,你說她做什麼,指不定哪裡不舒服又說不出來呢。」
人自己脫了鞋子,上炕上去抱著孩子,一隻手托著頭,就自己哄。
張平看不下去,自己關上門,要氣死。
王紅葉這人呢,就是沒原則,張西愛就是她慣得,孩子在地上打滾,她都得給包著腳後跟那種,怕孩子蹭了腳後跟。
「乖乖,怎麼了,跟大媽說。」
張西愛就吃她這一套,軟聲軟氣的,她就覺得自己是個大寶貝,眼也睜開了,話也肯說了,「我生氣呢——」
「你為了什麼氣啊?」
「我氣他一回來就要惹人哭。」張西愛撇嘴,盼著回來多少年,結果一回來就要奶奶哭。
她家裡,排名前三的就是張西愛,她大媽,她奶奶。
其餘人,在她心裡,大概就是錦上添花吧。
宋慧萍站在窗戶外面,恰好聽到,歡喜多過哀愁,只覺得快慰,西愛這孩子,小時候難養,動不動就病,白日里還好說,叫了黃包車去醫院,辛苦跑一跑。
可是入了夜,她跟王紅葉就沒轍兒,黃包車也喊不到,只能兩個人輪流抱著去,孩子一病,她就忍不住怪梅如。
當媽的不是媽,當爸的也跟沒有一樣。
可是孩子大了,身子骨也結實了,她就覺得謝謝梅如,謝謝梅如給了個這麼好的孩子。
家裡有個孩子,到底是不一樣的感覺,尤其是有個鬧騰的,你便整日里圍著她上上下下的轉圈,忙的腳後跟都不著地,再也沒別的心思想著別的了。
要她如何不歡喜呢。
張德順知道了,大笑,「是我的孫女。」
他祖上也曾顯貴,曾經也是養的一身的富貴病,心胸別有一番豁達,親自去跟西愛講,「再也不走了,只管留在家裡陪你們,好不好?」
戰爭雖然早就結束了,可是我們在朝鮮的志願軍,現如今才全部撤回,他們鐵路職工,是最後一批。
這條腿,他笑了笑,是傷在特務手裡面的。
遼瀋戰役后,國軍很多部隊沒來得及撤退,就地散落掩蓋身份,卻不想賊心不死,一直對我們新國家的建設做破壞。
東北那邊的局勢,太複雜了,日本人留下的眼線,遼瀋戰役潰敗的國軍成了間諜,還有當年溥儀的偽滿洲政府遺落勢力,再往北面還有蘇聯人的手腳在裡面。
最後一班列車了,他們終於回家了,卻不想過隧洞的時候定時迫擊炮襲擊,火車翻了,他沒了一條腿。
一支保障了朝鮮戰爭後勤鐵路運輸六年的鐵路技術隊,在搶修過無數次的車段中,在南下回家的列車中,遇襲。
這是敵特的示威與踐踏。
這裡面的事兒,張德順沒對家裡多講一句,只說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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