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
申姜愣了愣。顏家的東西?顏家什麼東西?
不過還是立刻道謝:「麻煩你了。讓你為難了吧?」
徐各這話已經說得非常自謙了,照道理,就算顏知世過世了,他要離職,對方的委託也應該交給下一任的律師才更合理。
徐各已經站起身上要走了,笑笑:「申小姐,自己保重,人生的路還有很長呢。」
申姜目送他離開,伸手拿起桌上的盒子,有點重,不知道是木頭還是金屬的。扁扁的,一本書的大小,頂多五六厘米厚。順手放在輪椅背後的兜里。
她上樓去,申蘭芬菜都已經擺了一桌子,聽到門響,邊在廚房忙東西忙西,邊大聲叨叨:「我來一看,冰箱都是空的,廚房更不要說,我上次來做完飯打掃的,除了個小奶鍋外,所有東西還在原位。我就說,你不要老是拿奶鍋水煮青菜葉子對付一頓就算是吃了。你們跳舞的真是的!老這麼吃根本不健康。老來生病,誰來照顧你呀?就算有人照顧,你自己受不受累?」
申姜去廚房想幫忙。
申蘭芬拿著鍋鏟趕她:「走走走。不要在這裡轉,一會兒身上都是油煙味。再說,對皮膚不好的。」
「那我到底一個人在家要不要自己做飯吃?我自己做飯的時候不也有油煙嗎。」申姜見她熱得滿頭大汗,走過去把空調打開:「叫你不要省這點錢。」
「我又不怕熱。」申蘭芬在短途車上做售票員,曬得黑黑的。身體壯碩,一看就是蠻實的勞動婦女。
她這個女兒呢,瘦伶伶白晃晃的芭蕾舞演員。
人人都說母女兩個,天差地別。
申姜找到家裡人後,申家這邊的親戚們也跟著感嘆:「就說嘛,蘭芬生不出這樣的女兒來。」
又說申蘭芬日子過得緊巴巴還送申姜從小學芭蕾,這可算是立了大功,人家親生父母,不知道要給她幾百萬呢。
結果很打臉。
張露壓根就沒想到申姜還能找回來。
兩邊初次見面,張露的逃避和煩郁,都明晃晃地寫在臉上,顏知世也不說話,沉默坐著。小申姜幾歲的顏平安,是兩人後來生的女兒,大喇喇坐在另一邊,手上的粉鑽碩大,穿著超短褲露臍T,青春無敵,弔兒郎當地吃薯片,咬得脆脆響,瞪著申姜看。
張露大概覺得她不成樣子,皺眉瞥她,但她無聲地賣了個萌就過去了。
張露對二女兒實在是好到不行。
申蘭芬固然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但過了一會兒也察覺不對來『轟』地站起來,說:「虛頭巴腦的我也不會,你們既然自己已經有孩子了,也不太歡迎她的樣子,那我們就回去了,申姜也不少你們這一口吃的。」
拉著申姜就走了。
所以申姜到現在,戶口上都還是姓申。
顏家這樣的大家門,出了這麼大的事,報紙不報不可能的。
不過到底勢力在那裡,保密工作做得好,她這位顏家大小姐,到現在為止,每次出現還是個黑色剪影,連背影都沒出過一張。
大家只是隱約知道有這麼回事罷了。
申姜上次找記者,也都是臨時申請的郵箱,用完就註銷了,主要是不願意影響自己的生活。
其實這樣空口無憑、來歷不明的信息,應該是不足為信,但記者抱著試一試的態度,開口一問,張露不知道怎麼的,莫約是心虛了?轉頭就立刻找她表示要帶她去看腿。
也算賺著了吧。
雖然結果不怎麼樣。
申姜靠著門框上看著申蘭芬的背影:「我請小麗上來吃飯。」
「小麗也可憐,這麼小的年紀就要出來打工。」問了小麗什麼時候上來,申蘭芬又說起最近菜價漲了。絮絮叨叨。
以前她沒有這麼多話,很寡言的一個人。
從申姜出事之後,她每次來話都很多。
在這絮絮叨叨中,申姜突然問:「媽媽,你后不後悔呀?」
「什麼事?」申蘭芬手上熟練地顛鍋。
「送我學芭蕾的事。早知道22歲就會殘廢,當時就不該浪費那個錢,媽媽就沒那麼辛苦了……」
「你胡說什麼勁!」申蘭芬咋咋呼呼地打斷她,手裡鍋鏟敲在熱騰騰的鍋里『咚咚』不停,嘴裡停了一下,又繼續罵她:「胡說八道!每天就知道胡說八道。想東想西。」
再別的話,她就不懂得說了。她沒讀過什麼書,平常也不是什麼能言善道的人。回神就趕她:「你怎麼還在這裡?我都說了,油煙重!一會兒全身都是味道。」
申姜搖著輪椅回到客廳,但透過玻璃門,看到申蘭芬拉著袖子飛快地擦了一下眼睛。她收回目光,把電視聲音開大一些。
電視里不知道是放什麼歡慶的場面,人人歡天喜地的。
後來申蘭芬在說什麼,聲音和電視里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難以分辨,何況申姜根本沒有在聽。
無非是一些安慰的話。
她其實特別煩別人講這些,但申蘭芬比她更需要。
起碼,這樣感覺好一點。
小麗上來的時候,帶了些水果,申蘭芬從廚房出來熱情迎接的時候,心情看上去已經好了不少。
三個人熱熱鬧鬧地吃了一慶生飯。中間收到幾個朋友的視頻祝福,紅包轉帳。
小麗還送了她一對耳環。
應該是公寓附近買的,不貴,也就平常能戴戴,不算失禮,總歸現在申姜這種年紀,也不大愛戴真金白銀,偏愛時髦、獨特的多一些。
吃完飯,申姜把自己一些沒穿的衣服給小麗挑了幾件。
她原本覺得,這樣不太好,好像在施捨人似的。
但小麗高興得不得了:「姜姐眼光好,不像我。之前還被主管罵,說我土氣。站在前台讓整個樓都鄉土起來了。」
於是申姜又挑了幾樣搭配的首飾給她。
反正感覺,也不是什麼貴的東西,並且自己以後用不著了。
沒心情搞這些。
最近出門妝也不大畫。畫了是更漂亮,可更漂亮只會讓她收穫更多的憐憫。
和不同層的女鄰居遇見,對方能拉著她,滿臉可惜地嘮叨全程。
「殘廢」
「以後可怎麼辦」
「你媽那時候怎麼不叫你學別的呢」
「我兒子讀研究生了,坐辦公室很輕鬆。」
「月收入好幾萬」「他當年選專業,就拍的板,就學這個!他還不肯呢。看吧。」
「你媽當時就不該讓你學這個,不說殘疾不殘疾,本來這行就是吃青春飯的。」
最後又突然話題一個大迴旋「好好一個姑娘,成了個殘廢,嘖嘖。」
還挺有始有終的。
申姜想在衣服上綉四個大字「拒絕聊天」
多綉一件,送給每周四她去心理輔道,都能遇到的病友琪琪。
對方和她一樣才剛殘疾沒多久的『病友』,長得特別可愛,挺積極一小姑娘,硬是被別的病友的陪護給『安慰』哭了。最近兩周都沒看到人。
她問怎麼沒去,小姑娘說,不是不想做輔導,但是和醫生預約的時間不能調,想想每次去都要遇到那個陪護,就感到窒息。
「知道她是好心,但實在忍不了,看她張嘴我就想哭著邊打她邊叫她閉嘴。我腿都沒了,為什麼還要遭受這種來自陌生人的精神折磨。但我這麼做,別人一定會說我是瘋子。」
如果有許願的神燈,申姜第一想,治好腿。
要不行呢,那她可以換個願望,希望自己遇到的每個人不要再【藉由向弱勢展現自己除了添堵毫無用處的善良來展現自己的善良】。
醫生肯定要說,會有這樣的情緒,還是因為下意識不願意接受自己殘疾的原因。
申姜在想,真的有人可以接受嗎?
會不會到最後,能情緒平和地坦然面對各種各樣的言論與生活上的不便甚至不公,不是接受了,只是——『算了』『就這樣吧』『還能時光倒流還是咋地』『這人就當我已經打過了』。
吃完飯,申蘭芬就要回去了,她買了晚上十點的高鐵票,車程兩小時。
申姜進了舞蹈團之後,她也在去年再婚,家裡多了一個人要照顧。這次是專門趕來給申姜過生日的。
走時免不得要再提,讓申姜回家的事。
「你一個人在這裡,誰都不放心。你叔叔一直在問呢,他也是不放心。再說……」申蘭芬頓一頓才開口:「這邊開銷也不小,哪怕有些積蓄,可要為以後……」
「先不說這個。」申姜打斷她的話。
這話是申蘭芬早就想說,顧慮到申姜的情緒,拖到現在。
雖然明白申姜的抵觸,但她硬起心腸:「現在還不說,什麼時候說?」事情已經出了要一年了。一年聽上去不長,可人生一共才多少年。
「總之不要現在說。」申姜態度有些強硬起來。
她今天剛鼓起勇氣去訓練室拿東西。已經很努力試著接受一切。
申蘭芬說的事,她不是沒有想,但她需要時間。
更多時間。
這間小公寓,是她進舞團之後租的。裡面大到床櫃,小到擺設,都是她喜歡的。她一點一點,將它們收羅到自己身邊。
搬走就意味著這些東西全得打包二手賣了。
申蘭芬那邊是個兩室一廳沒錯,但老房子,老一輩的生活風格和新一代是完全不同的,何況房間里滿滿當當,根本沒有放這些東西的地方。
她感覺,搬回去就意味著,自己要被完全抹去了。
沒有了工作,沒有理想,甚至連自己喜歡的床都沒有了。
她還沒有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
但申蘭芬已經放下手裡的包,坐下來,看樣子今天就算是誤車,也打算不能這樣罷休的樣子。
在對方開口前,申姜離開了公寓。
幾乎是奪門而逃。
申蘭芬從房間追出來,大叫:「你到哪裡去?」
但沒有真的追過來攔住她,強迫她非得把自己話聽完。只是目送她的背影在走廊消失。
小麗有些緊張連忙勸慰:「可能就是太氣悶了,下去走走。阿姨別著急,我會看著姜姐的。」
申蘭芬看著空曠的長廊好一會兒,說:「她就是太難過了。」
申姜不愛哭。
但不哭不代表她不難過。
出了這樣的事,不說申姜接受不了,她做媽媽的更接受不了。
人生嘛,出了事改道就行了,世界上那麼多殘疾人,沒有多少是餓死的,她也相信申姜的能力,只需要轉過這個彎,還是會好起來的。
可這個彎,孩子該轉得多痛苦?
申蘭芬信佛的,不過因為鄉下地方並沒有太正規的寺廟,教義也未必全然正宗。但她一直覺得,人一生的『苦』有定量是真理。
以前就是在想,自己多吃點苦,把苦都吃了,那孩子就好過了。
可她不懂,為什麼自己已經這麼努力,孩子還要受這些罪。
「太不公平了。」
申姜下樓在小花園呆了很久。目送小麗陪著申蘭芬從側門上車離開后,給小麗發了個信息表示感謝。小麗回得很快「姐,沒事兒。阿姨就像我另一個媽媽一樣。我是應該的。」
申姜沒心情回去,驅動輪椅向外去。
公寓附近有一條比較寂靜的街,晚上沒什麼車,以前她經常在這條路跑步。
走在樹影和路燈間,又有夜色的掩護,心情平復了不少。
過了半個多小時,申蘭芬大約已經上車了,給她發了條消息,說等菜冷了再放到冰箱,一定要用保鮮膜封起來。不然串味,也怕細菌。
她回答知道了,叮囑申蘭芬路上小心,兩個人沒有提之前的事。
申姜不想回家,去街角常去的家甜品店坐一會兒。
微信今天收了好幾條消息,除了朋友的祝福,還房東那邊在催房租了,三個季度一交是不小的開支。算起來,防止腿部萎縮的復健每周幾次是不能減掉的,再加上日常吃穿住用。
她知道申蘭芬說的一點也沒錯。
世事叫人無法呼吸,不是因為別人說錯了,是因為別人說對了。
並且就算再用力甩頭,但這些事是甩不掉的。
只要活著,就會如影隨形。
她背後桌是一大家子,兩個小孩尖叫打鬧,在走道突然跑過來,又突然跑過去,鞋子在地面上發出叫人反胃的摩擦聲。
她感到心裡那股怒氣又冒出來,像是要馬上把她整個人都擠爆炸似的。
於是拿著奶茶驅動輪椅要走,卻被迎面來的小孩從後面撞了個正著,連人帶輪椅猛地向前衝去。要不是服務生堪堪在那兒抓住她的把手,她估計要直接撞在門口的魚缸上。
小孩叫了一聲:「對不起。」轉身又跑著玩去了。
櫃檯后的老闆抬頭看向這邊,不陰不陽地向那邊桌問:「你們怎麼回事?」
家長還不樂意:「我們也不是故意的,那孩子撞完立刻跟她道歉了呀,不要太咄咄逼人好不好?再說了,她的輪椅沒有手剎嗎?本來孩子就一直在這兒跑著玩,她又不是不知道。不會是故意的碰瓷吧?」
申姜低頭看,整杯奶茶都潑在腿上,黏糊糊,濕噠噠。
啊,心中的煩躁又更添了一層。
好希望世界末日馬上到來。
老闆從櫃檯後走過來,帶著她去後面:「帶你去清理一下。」
兩個人雖然常常見面,但其實並沒有什麼交情。
從走廊過去時,旁邊有過來『朝聖』的小女生在壓著聲音相互小聲尖叫:「啊啊啊啊更帥了!」
網上流行這些。
哪家店有好看的『小哥哥』,小姑娘們便會蜂擁而至。沒有惡意,單純欣賞欣賞美色。年輕老闆大概已經習慣了,視若無睹。
看她們拿起相機,申姜拒絕了老闆的好意:「不用。」驅動輪椅快速離開了現場。
她不想到時候網傳『帥哥店主英雄救美』的圖裡出現看上去太可憐的自己。
等申姜回到家收拾完才發現,輪椅背後的口袋也被潑濕了。
看樣子像是融化的冰淇淋,黏黏的,小孩估計端著冰淇淋撞過來,冰淇淋整個潑出來掉在口袋裡了。
盒子表面的牛皮紙皮被浸得濕濕的。
她皺眉將盒子拿出來,剝掉牛皮紙封皮丟在垃圾桶,裡面露出來的是個質材介乎於玉與石之間的扁匣子。
上面雕著許多意義不明的花紋,圍繞在中間一朵蓮花周圍。
正反兩面的圖案,除了蓮花一個是花苞,一個正盛開之外,是一模一樣的。
用紙巾擦了半天還是粘粘的,縫隙怎麼也擦不幹凈。
也不知道裡面怎麼樣。
盒子做得嚴絲合縫,差點看不出怎麼開的,但因為沒有鎖,她隨便一試就打開了。
裡面裝的是個木雕的四合院模型。長寬剛好能放置於盒中,就好像本來就是為它量身定做的。
裡面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栩栩如生。
她拿起來看了一下,發現小院的房子的門窗竟然都是能動的。
用牙籤頂開來,可以看到房間裡面的擺設。
不過雕刻的作者大概是走『頹敗』風,小院里樹是枯的,雜草叢生,亭子上的瓦片都掉了好幾塊,露出一個大洞,抄手游廊上到處都是蛛網。
看的時候太出神,回過神來,時間已經不早了,正想收拾收拾去睡了,就發現盒子里在刻雕作品的底座下,壓著有一本房產證。
權利人名稱上填的是她的名字。
地址在長生路雙巷子。
房屋屬性是私產。
面積有1032平方米。
登記時間是1998年9月10號。
這很讓人意外。
她生日是1998年9月10日的凌晨。
後面頁上有房子的平面圖。
申姜看了一下才意識到,盒子里這個模型並不是虛構的。
這是一處真正的房產。並且就在最繁華的商圈內。
在那裡佔了1032平?
沒被拆遷實屬奇迹。
想到手機上房東發來的信息,她決定明天就去看看情況。
聽說有這麼回事,好友宋小喬也非常意外。
「也不算全無收穫。這房子你怎麼打算?」
申姜收了她的紅包,想了想:「看情況吧」面積這麼大,也許可以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