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郭老三這個蝦皮,不醫他不得行了!」徐豹忿忿地說,摸著頭上的血包,是他逃跑時在電線杆上撞的。
老大一發話,周圍的小弟們頓時紛紛附和:「就是就是,***天天在村裡頭耍橫,打了這個打那個。連豹哥都敢打,還有沒得一點天理王法嘛!」
「吵,你們就曉得吵,」徐虎叼了根煙,馬上有知趣的小弟幫他點上。他深吸一口,吐了個煙圈才慢悠悠地說:「想收拾郭三娃兒?沒得問題!後頭柴房裡頭有青岡棒棒,有砍刀,還有一桿沙槍。你們拿起去收拾他噻。」
徐虎看到誰,誰就低下頭。一個精明些的陪著笑低聲說:「虎哥,我們這樣子的,就算十幾個拿了青岡棒棒跟砍刀去,還不夠他龜兒子塞牙縫縫的嘛。要是拿沙槍,又怕是要出人命……」
大家七嘴八舌,都說:「虎哥,還是你來拿個主意嘛。」
徐虎不慌不忙地在那裡拿派,跟電視里的帶頭大哥一樣兩根指頭夾著煙,中指輕輕彈了彈煙灰。徐豹和一群小弟圍著徐虎,都在等他開口。他先把架勢拉圓了,這才吭吭喉嚨說:「郭三的事情,我昨天打電話到縣城,跟大哥都講了。我大哥說,這兩天喊幾車子人下來,幫我把這個場子紮起。他說,不過就是一個悶墩兒,有點哈力氣就敢橫起走,難道還翻天了不成?我跟你們說,這回下來的都是歪人,省城都去搞過大場面的,保證收拾得他娃兒跳!」
徐虎嘴裡的大哥,自然就是縣城混黑的徐龍了。眾小弟面露神往,紛紛贊道:「還是龍哥厲害,見過大世面……」
徐虎沒有吹牛。過了一個星期,果然一輛村裡平時絕對少見的老式桑塔納開進來,一直開到徐家門口。兩個黑背心的壯小伙下車,直接上去敲門。他們進去沒多久又出來,後面徐虎徐豹都跟著。眼看四個人都上了車,桑塔納一溜煙又開走了。村口的徐矮子目送車子離開,一邊搖頭嘆氣,一邊動手準備關鋪子下門板。「***,又要打架。不拆了老子的鋪面,硬是心頭不舒服嗦……」
「我們都是龍哥喊來的。」
桑塔納上,一個脖子比公牛粗的光頭小伙直截了當地說。徐虎敬他一根煙,他搖手不接:「我們練武的人,不燒煙。」徐虎訕訕地自己點上,光頭小伙又說:「龍哥跟我們是磕過頭的兄弟,他的事情就是我們的事情。你放心,肯定給你擺平。」
「那個傢伙也是有點能打的,」徐虎想提醒光頭小伙不要太大意,「石頭都打得爛。」
「哼,」光頭小伙晃晃脖子,相當不屑,「胸口碎大石嗦,正好去賣藝。」
光頭小伙眼神里有種居高臨下的鄙視味道,徐虎不敢跟他犟了。
桑塔納把人拉到一個公路邊的茶館。徐虎徐豹一下車,眼睛都瞪圓了。這次場面真的不小。茶館裡頭十幾張桌子,張張坐滿了人,一色的光頭黑背心,殺氣騰騰。
一個身材不高,但是渾身肌肉暴綻的濃眉小伙過來一人散了一根煙。徐豹掏出打火機,準備幫小伙也點上的時候,他卻把煙揣兜里了。
「不要給我點。我揣這包嬌子都是敬人用的,自己從來不燒,」小伙把手一揮,「虎哥,豹哥,進來說話。我叫吳家平,土門拳秦師父的大徒弟。你們的事情,我聽龍哥都說了。沒得問題,我在這裡拍個胸脯,保證輕鬆給你解決。」
土門拳在附近幾個縣廣開武館,出去的徒弟黑白兩道都有,實力雄厚。吳家平是這一代掌門秦松岳的開山大弟子,拳法上肯定得了真傳。
徐虎掏出一疊紅票票,大概有兩三千,嘴裡說著:「麻煩各位了,平哥你拿去給大家買點酒喝。」就往吳家平手裡塞。吳家平卻搖手不接,湊到徐虎耳邊低聲說:「虎哥,這個事情我也不瞞你。下來的時候,龍哥那邊拿了三萬跑腿費的,你就不要再破費了哈。」
「不客氣,不客氣。」
徐虎很激動。大哥雖然事情忙沒有親自出面,但給他找了這麼一隊硬手來,找回場子簡直毫無疑問。按照他豐富的武鬥經驗,接下來就該商量何處埋伏,何處誘敵。雖然不至於按照茶館里說先生的套路,來個號炮一響,三軍殺出,至少也要前後堵截,搞他娃兒一個冷不防。
徐虎興緻勃勃地提出自己的計劃,然而土門拳吳大師兄卻搖搖頭說:「這樣子偷偷地搞,不得行!對方也是練家子,我已經派人上門投貼。」
「投貼?投啥子貼?」
「武林貼,比武貼。我們練武的人,做事要光明正大。黑起來敲人家後腦勺的事情,不得做。」
徐虎看著這位土門拳的大師兄,一句「方腦殼!」都蹦到了喉嚨口,硬生生憋下去了。比武?比武你喊這麼多兄弟來幹啥子?就為了給你紮起,吶喊助威?
吳大師兄貌似知道他想什麼,接著說:「要是只為了打死他,你大哥就不找我了。來之前,龍哥就喊我跟你說,這種場面上的事情必須場面上解決。只有光明正大把他打倒了,你們徐家在雪亭鎮鄉才立得起威風!」
徐虎想了一陣,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實話實說:「平哥,萬一、我是說萬一哈,你要是、要是……要是打輸了喃?」
「輸?」吳大師兄看他就像看小學生,「我在省城拜過無數的碼頭,過的橋比他走的路還多!去年在沙河外頭的茶館,跟瀘川幫的人說崩了。他們喊我上門比武,我一個人單槍匹馬闖通關,連續打倒七個!刀口浪尖上都過來了,還怕一個十六七歲的娃娃?就算他娘肚皮裡頭就練武,這也才十幾年嘛。虎哥,這種事情,你要相信專業人士。」
徐虎唯唯諾諾,轉過臉找了個徐龍回鄉時一起見過幾次的本鄉弟子,悄悄地問:「你們大師兄是不是太小看郭家那個龜兒子了?我怕他大意失荊州啊。」
本鄉弟子一笑:「沒得問題。你不要看大師兄嘴巴上瞧不起郭三娃,其實我們這些人,上場跟人打拳都要做很多準備的。」說著撩起衣服給徐虎看,裡面貼肉穿著一層厚實堅韌的牛皮護甲,「看到沒有?這種護甲是我們那裡專業手工做的,刀都戳不破!對了,你要不要也來一件?便宜,二百五十塊,你買床牛皮涼席都不止這個價。」
徐虎對吳大師兄剛剛積攢下一點敬畏,剎那間煙消雲散。專業人士?我呸,不就是仗著有甲,賣破綻騙人打進來,然後趁機下殺手嗎。這種小伎倆,老子上小學的時候就會了。家裡頭那套竹甲要不是這兩年放朽了,穿起嚇死你。這種把戲要是有用,老子自己就搞定了,用得著幾萬公里之外把你請來?郭路那個蝦子連大石頭都打得爛。你這薄薄一層牛皮,他怕是一拳打穿了都還根本沒得感覺……
暗地裡徐虎腹誹不已,卻不敢明說,只好搖著頭打哈哈:「好皮甲,不錯,真好!哎、可惜就是有點貴……」說著順勢岔開話頭,「對了,真的有沒得……那個萬一中萬一的準備喃?我是說,假設你們大師兄沒有贏的話……」
本鄉弟子見他不肯買皮甲,口氣便冷了三分道:「有沒有都要聽大師兄的指示,我啷個曉得?」
徐虎連忙塞了二十塊在他手裡:「小意思,兄弟、拿去喝點茶。」
本鄉弟子這才臉色轉霽,笑著說:「虎哥,兄弟也不瞞你。你不要聽大師兄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其實他每次要是打輸了,晚上肯定就要扯到那個人一起去吃飯。大多數人方不開面子,就去了。我們找個包間,輪流給他敬酒。等他醉得二麻二麻的……」說到這裡,本鄉弟子笑而不語。
原來如此,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徐虎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這時一輛土摩托由遠而近,是上門投貼的弟子回來了。老遠就喊:「大師兄,郭路說明天在打穀場比,中午十二點!」
清水灣村的打穀場有名的寬敞平整。以前雪亭鎮鄉放壩壩電影,都要專門指定到附近的清水灣村來放。據說前清時候,鄉里起過白蓮教。就是在這裡召聚四方人馬,斬雞頭、喝血酒,殺奔縣城。
第二天一早,大師兄一行分乘兩輛東風大卡,一輛桑塔納,威風凜凜直奔清水灣。
聽說要比武,遠鄉近鄰都來看熱鬧。打穀場上人頭攢動。來得早的穩坐釣魚台。來得晚的不甘心,使勁往前拱,免不了就要爭執吵罵。場上原本劃了線,圈住四四方方百多平米一塊地當比武場。但一堆人擠來擠去,劃線的白灰早就被踩得不成樣子。
大師兄一到,眼看這亂成一團的局面,手一揮:「快,維持秩序!本館弟子,都給我上!」
東風大卡上噗嗵嗵跳下幾十個光頭黑背心的壯小伙,衝進人群只管推。頓時慘叫聲此起彼伏:「雞蛋,我的雞蛋!」「***,把凳子還來!」「耍流氓了!哪個摸我的屁股?」
亂鬨哄鬧了一陣,人群慢慢安靜,都看著穩穩地站在場子中間的吳大師兄。今天這位穿得格外精神。一身白緞的武生短靠,青布抓地快靴,腰裡還系了條大紅腰帶。要能再綽一桿亮銀槍,丟戲台上不化妝可以直接唱長坂坡七進七出了。
「各位!」
吳大師兄看人來得差不多,四方抱了一個團圓揖,朗聲說道:「在下土門拳館吳家平,不是貧困的貧,乃是平安的平。十年前拜在秦老師父門下,今日在寶地與貴村郭師傅切磋技藝,獻醜了!」
然後武館弟子們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宣傳品――飯館里擦嘴用的那種小紙巾。廉價小塑料袋上印了個打拳的白鬍子老頭,旁邊還有電話。鄉里人看這種玩意倒也稀罕,都伸手來要,眨眼發了個乾淨。武館弟子們一邊大秀肌肉,一邊猛派招生廣告。一箱箱的宣傳品從東風大卡上搬下來。徐虎徐豹一旁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這到底是來助拳,還是跑江湖賣藝?
一時間青水彎村的打穀場就像過年一樣熱鬧。昨天開始一直沒敢開店的徐矮子眼看一副太平景象,忍不住又把門板撤了開始做生意。早就熱渴難耐的群眾蜂擁而上,瞬間買走了無數的汽水和冰棍,樂得徐矮子合不攏嘴。
吳大師兄還在擺造型。徐虎趁人不注意靠過去,悄悄問:「平哥,不是來比武的嗎?」
「比啊,當然要比,」吳大師兄奇怪地瞧著他,「這不是先造點聲勢嗎?」
「可是……」徐虎看著滿地亂扔的武館招生傳單。
「武館弟子也是人,也要穿衣吃飯,」吳大師兄說得很實在,「不然光有個名聲,喝西北風嗎?」他似乎看穿徐虎的不安,一擺手說,「你放心,你哥還是我記名的師弟呢。大家一個師門的,事情肯定要給你辦好。om看小說就到~今天絕對要當著全村人的面,把那個郭路打倒,把你們徐家的場子撐起來!」
吳大師兄在場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表演了三套拳,一路刀。喊好的聲音幾乎要把附近的房頂掀翻。眼看這群眾氣氛已經調動到頂點,但郭路卻遲遲沒來。
約定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十一點五十五了,郭路依然不見蹤影。於是群眾里有人問了:「咋回事?」
「報----告大師兄!」
一個嗓門洪亮的武館弟子遠遠跑來,彷彿古代軍隊中的探馬,老遠就拖著長腔大叫,「郭師傅說了,久仰土門拳大名,昨夜稍稍切磋,果然名不虛傳!郭師傅又說,不必公開比武了,」武館弟子有些得意地掃視著圍觀群眾,有力地吐出七個字,「他情願,甘、拜、下、風!」
「啊……」群眾發出一陣失望的嘆息,準備散去。
吳大師兄滿面春風地聽師弟報完,笑道:「不比就不比吧。人貴有自知之明。郭師傅深明進退,也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說著又訓誡身邊的眾師弟:「郭師傅既然認輸,咱們也要顯出風度來,不準上門為難,都聽到了?」
眾師弟雷鳴般答應一聲:「是!」
吳家平滿意極了。一切都按照預定計劃在進行,完美無缺。他睥睨四方,躊躇滿志,彷彿腳下不是小小山村打穀場,而是檢閱千萬兵馬的觀禮台。
這時徐矮子小鋪里的老掛鐘開始敲十二點。鐺――鐺――
生活就像一鍋湯圓,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甜還是咸。老掛鐘的最後一響還沒敲完,一個高而略瘦的少年分開眾人,走入圈子。他穿一身雪亭鎮鄉民辦高中的藍布校服,手裡拎了一個四棱四角的長方布包,不是郭路是誰?
看見正主下場,群眾又開始激動。要走的全都不走了,都盯著郭路,看他要做什麼。
郭路一步步走近吳大師兄,緊皺眉頭,目光時刻鎖在對方臉上。吳家平被他看得有些尷尬,拱手說:「郭師傅,今天這事既然已經過去――」
「慢!」
郭路舉起左手,示意不必再說。他一揚手,布包朝吳大師兄飛去。吳家平伸手要接,沒想到看似飛得四平八穩的布包剛碰到手,就像活過來一樣彈了個空心筋斗,噗嗵跌到地上。本來就是隨便打的一個活結,這一跌正好跌開半邊。打穀場上幾百萬雙眼睛都看見了,裡面是三疊百元大鈔,整整齊齊地用橡筋扎住,每疊少說也有一指多厚。
「啊呀呀……」人群中漲潮般泛起一陣驚嘆。清水灣的人窮了一輩子,有幾個見過這麼多錢。
「你昨天喊小弟拿起一萬五千塊到我家裡來,說這次比武,我要是自己認輸或者故意輸給你,就全部都給我,嘿嘿,」郭路冷笑兩聲,「不好意思,我從小念,就是認不得輸這個字!你出一萬五,我就跟你一萬五!吳家平,這裡有三萬塊錢。我們哪個贏了,哪個就拿起走,敢不敢?」
三萬元啊!節約點起一幢屋都足夠了。圍觀群眾聽得眼珠子發紅。有人悄悄地問:「郭家啷個有那麼多錢?」其中知情人立刻回答:「這都不曉得,肯定是他們家三個娃兒的撫恤金噻。郭家老兩口看得比命都寶貴的,想不到居然捨得拿出來,嘖嘖。」
吳家平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好一會兒才拱手問:「郭師傅,你是認真的?」
「廢話嘛!來不來一句話!不敢就撿起你的一萬五,趁早給老子爬。」郭路不屑地擺擺手,像在趕蒼蠅。
事到如今,已無退路。吳家平出場如此高調,這一刻要是認了慫,直接可以自殺了。他鐵青著臉,緩緩拉個架勢開始走圈。一雙蛇眼精光四射,死死盯住郭路。郭路慢慢地跟著轉,雙腿輪流作軸。吳家平走得很慢,郭路轉得更慢。
有個武館弟子趁郭路轉到背面,偷偷地想去撿裝錢的布包。忽然郭路回頭掃了他一眼,嚇得那人渾身一顫、連忙縮手。但沒想到,郭路根本沒理,又把頭轉回去了。武館弟子又等了兩圈,漸漸地**再度壓倒恐懼。他想,這打穀場上老子清理的光溜溜的,隔著七八米遠,你就算想撿個磚頭來焊老子,也要找得到嘛!就這樣他的指頭離布包越來越近,還有一尺……半尺……一寸……好!
剛碰到布包,這倒霉鬼就聽郭路在那裡冷笑。
「找死!」
郭路猛力一跺腳!喀嚓!腳上的千層底布鞋和細石夯平的地面一齊碎裂,瞬間石渣亂濺。緊接著反腳一踢!一塊碎石飈射出去,小而尖利,正中那想錢想得發瘋的武館弟子。
啊――呀――呀――
那武館弟子緊緊捂住臉,痛得大哭大叫。幾個師兄弟冒死上來拖了人下去一看。好傢夥,滿嘴淌血,上下四顆門牙全碎。這牙疼連著心,四顆大牙的神經血管一起粉碎,真痛得那武館弟子像瘋了一樣。
目睹這一跺一踢,吳家平頓時臉上變色。真功夫!這是絕對的真功夫,和跑江湖賣解的空手碎紅磚有雲泥之別。清水灣的打穀場每年被無數連枷拍來拍去,要論光滑平整嚴實,縣上的水泥大馬路也未必趕得上。這種地面都能跺出個坑來,那腳已經快趕上採煤的衝擊鑽了。而且反腳踢出碎石,不偏不倚正中門牙,這火候、這準頭、拿捏得簡直不是人!
吳家平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最大的長處就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懂得命比面子更值錢的硬道理。他心思一轉,立刻決定收蓬下台。於是收了架勢,瀟洒地一個抱拳:「郭師傅果然好身手,小弟認輸!」說完轉身就走,地上那三萬塊,瞧都沒有瞧一眼。帶出來的武館弟子們也稱得上訓練有素。幾十個人就像一人似的,看大師兄一走,跟著嘩啦啦走得乾乾淨淨。
所有人都敬畏地看著郭路。看他慢吞吞地撿起那個裝了三百張紅票子的布包,數了數,懶洋洋地回家。
徐豹咬著牙擠出人群。脖子後面涼涼的,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郭路輕蔑的目光。他恨恨地想,等著吧、郭老三。總有一天,老子要你爬在地上求饒……
來如下山猛虎,去似農場小雞。
東風大卡和普桑灰溜溜地回到出發時的茶館兼飯館。剛一下車,吳大師兄就把徐虎拉到雅座,順手關緊了門。徐豹並沒上車,也許回家了。徐虎也懶得叫他再過來浪費時間磨嘴皮子。反正這來勢洶洶的土門拳幾爺子,看起來也不過是樣子貨。
「平哥!」
剛進門徐虎就朝椅子上一歪,臉色難看,「你說來給我們找場子,就這樣子找法的嗦?我哥給你們三萬,你就拿一萬五去買他放水?嘖嘖,我看我哥這筆錢真是丟到了水裡頭。還不如拿去省城,找個道上敢收錢的袍哥來,一刀做翻他龜兒子划算。」
吳家平倒也不慌,慢悠悠地倒了兩杯茶,抿了一口才說:「虎哥,你不要著急。其實我有兩手準備。」
「啥子準備?」
「他今天要是肯收錢,配合一下大家把戲演完,說明他懂進退,通人情世故。接下來我們講點江湖義氣,隨便就搞定了――這是方案一。」
「那方案二呢?」
「虎哥,今天你也親眼看到了。這個娃兒小小年紀,仗到自己功夫好,硬是四季豆炒鵝卵石――油鹽不進!沒辦法,台灣歌星鄭智化都說過,給臉不要臉,只有垮下臉。方案二的宗旨就是兩個字,弄他。」
徐虎肚子里想:你個方腦殼,硬要玩那套仁義道德,最後還不是拉下面子來開搞,切――
不過鄙視歸鄙視,土門拳武館這幾十號精壯漢子的確是戰略級的武力。既然吳大師兄決定拋棄幻想來硬的,徐虎也有了點精神。在他看來,這才總算是走回正路上了。「準備咋個搞法?」他不知不覺話音裡帶了點急切。
吳家平看他一眼,低聲說:「埋伏。」
「在哪?幾時?」
吳家平一笑:「這個就要請教你了,虎哥。」
「好,」徐虎其實早有腹案。既然問到,他也不推辭,「明天是星期天,他下午要到學校去。從青水彎到中心校要翻過野羊山。這個傢伙有盤山大路不走,最喜歡翻山越嶺練腳勁。他經常走的那條小路,我早就勘察過好久了。其中有個一線天,兩邊都是斷崖。我們就在那裡埋伏。村口喊幾個小弟盯到,他一出來就打我的手機。這邊準備好傢夥。等他進了一線天,我們把兩頭一堵,衝下去弄死他!」
吳家平乾笑兩聲,「虎哥,你要弄清楚,我們是開武館,不是做殺手的。外頭那些人基本上都算身家清白,公安局沒掛過案底。你喊他們打架沒問題,殺人?恐怕不行。」
徐虎不肯死心:「有啥子關係?雪亭鎮鄉鬥毆死個把兩個人,簡直連新聞都算不上。我們都不得報官的。草席子捲起朝大山裡頭一埋,哪個曉得?」
吳家平還是搖頭:「虎哥,你還是該到縣城,甚至省城去看一下。打打殺殺不是說不需要了,但我們社會上混的,全靠耍大刀片過日子,不得行!要正規化、公司化,要靠包裝!好多老頭老太,到我們武館來學打太極拳。我們照上隨便教兩下,每年就是好大一筆收入。殺人?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我們武館的牌子不就垮了。哪個敢把娃兒送到殺人犯開的地方學功夫喃?」
徐虎大失所望:「那你還說弄他,還說埋伏,弄個鎚子!」
「虎哥你不要著急嘛。我跟你說,殺人放火這種事情,不是每個人都敢幹的。而且有些時候,就算那個人敢幹,你也不一定信得過他。你說、我說的有沒得道理?所以說,關鍵在於選人。」
這下徐虎再傻也聽明白了:「你是說,你手頭有人?」
吳家平笑得一臉高深莫測:「有,當然有。為了方案二,我帶了四個人來。個個都是跟我跟了好多年,受過我恩惠的鐵杆兄弟。他們膽大心細,口風又緊,做起這門生意來,那真是萬里長城澆水泥――絕對的靠得住。現在唯一的關鍵,」他把三個指頭一搓,「就看虎哥你咋個表示了。」
接下來是艱苦的討價還價。吳家平堅持認為這一票已經超出當初徐龍的委託範圍,必須加錢、加大錢。具體來說,土門拳館加上吳大師兄一共出五個人,每人一萬,工傷另算。而徐虎則認為這一票也是在為武館找面子,不能光是自己掏錢做冤大頭,所以一人三千已經是底線。兩人爭得口乾舌燥,喝了**十碗釅茶,最後在六千上終於說攏。吳家平又提出要先給錢,而且上山的裝備必須由徐虎提供。徐虎也動了個心眼,說錢由他統一帶上山,事情一成,當場結帳。吳家平想想也行,就答應了,但又提了個條件:他要獨得一萬,絕不打折。
「虎哥,萬一事情發了,我就是主犯。他們最多關二三十年就放出來,我肯定要被敲沙罐的。頂起這麼大的風險,我才拿你一萬,不多嘛。」
徐虎心想三四萬都出去了,也不怕多掏這幾千,就一口答應。兩人計議已定,開兩瓶干啤,拿著瓶子直接碰了一個,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
吹完一瓶,吳家平又說:「虎哥,今天我觀察那個傢伙,發現他腳勁相當之好!我不曉得你說的那個一線天有好陡好高,就怕他到時候三躥兩跳就上來了,反倒把我們的人打得個落花流水。咋個辦?」
「陡嘛、確實也不算很陡,主要是拱出來的紅砂石太多,太好爬。高也最多只有四五米高……硬要爬還真是爬得上來,」徐虎沉思,反問吳家平,「那平哥你說、咋個搞?」
「很簡單,準備點汽油。」
「汽油?」
「你找幾個塑料大桶,灌滿了給我帶上山。先把兩頭堵好了,提起汽油朝底下一倒,再準備點棉花鋪蓋之類燒得快的東西丟下去,」吳家平笑嘻嘻地說,「他就是神仙,也爬不上來嘛。」
徐虎不覺對吳家平刮目相看:「好狠,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啊?」
計議已定,當下吳家平出去安排人手,徐虎去籌備上山的裝備。
晚上吳家平讓不知情的武館弟子第二天全都回縣城,只留下事先選定的人。這四個跟著吳家平做過不少灰色買賣,一看被留下,都知道又有活干,精神都是一振。吳家平讓他們在一個房間里集中待命,等徐虎把裝備搞來,立刻行動。
徐虎出去轉了一圈,帶回來六把上好的鋼砍刀,六套綁腿,兩大桶汽油。
「就這些?」吳家平看著他問。
徐虎被看得莫名其妙,反問:「你說的不就這些嗎,還要啥子?」
吳家平嘆口氣,一伸手說:「虎哥,你給我五千,我馬上去縣上整點裝備回來。有個搞驢友用品的跟我是兄弟,只收成本價。」
徐虎如數掏了錢。吳家平帶了個小弟,上普桑一溜煙走了。這一去半夜三點才回來,喊房間里打著牌待命的幾個人下來搬東西。徐虎看著吳家平帶回來的裝備,感覺真是開了眼界。登山靴,防蚊劑,防風點火器,壓縮乾糧,礦泉水,ps定位器,步話機,手動油泵……甚至還有一頂帆布帳篷。
「路上我查了地圖,郭路走的是廢棄的古代兵道。所謂一線天,其實就是垮了的野羊山巡檢司路卡。他下午才上山,我們還有十幾個小時。大家先睡一下,凌晨五點出發,先上山佔據地形好做準備。虎哥,你安排人手把郭路盯緊點。他啥時候出門,走到哪兒,要隨時打手機跟我聯繫。對了,野羊山上可能沒得基站,手機信號不好。我多買了五台步話機,你分給下頭的人。差不多五百米安排一個,要是手機不通,就靠這個聯繫。」
吳家平安排好一切就走了。縣城來的人硬是不一樣,見過世面,啥子都想得周到!望著絕塵而去的普桑,再看看桌上五台步話機,徐虎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叫了四個機靈的小弟,一人發下去一台。「你在郭路他們家外頭那個山包上,你在村口徐矮子的鋪子外頭,你在公路上山的那個岔路口,你在二道拐那裡,」他一一吩咐,「看到郭三娃出來,要跟上。隨時步話機聯繫!」
朱樹林的二兒子朱向陽,一身肥肉,綽號叫朱肥膘的,弱弱地問:「虎哥,你又要喊人埋伏起來打他嗦……」
徐虎啪地賞了他腦門一巴掌:「關你屁事!好生看緊點,到時候有你的好處。」
「要是被他發現……」
又是一巴掌:「豬腦殼,你就不曉得放他走出幾百米再跟?」
等小弟各自出發,徐虎索性也上了山,就在三盤梯那裡蹲著,離吳家平幾個埋伏的地方直線距離不到三百米。那五個人不知道在修什麼機關,搞得步話機里叮叮咣咣的雜音很重。徐虎不耐煩,索性按掉音量,躺在草地上休息。雪亮的六三軍刺插在離右手不到十公分的地方,靜靜地陪他。
步話機上小紅燈忽然拚命地閃,有信號。徐虎抓過來按開音量。滋滋的電流聲里,一個聲音怯怯地說:「喂?喂喂?我、我是朱……」
「不用說了,曉得你是豬。有啥子情況就直接講,快點。」
「郭三他出來了,已經走過打穀場,剛剛過了徐矮子的鋪子,正要上公路。」
「好,注意跟著,不要被發現,到了岔路口再找我說話。」
其實剛一出門,郭路就發現有人在後頭盯梢,但他懶得管。翻過山到了學校,還要趕快去買飯票。食堂下班又早……他忽然想起食堂的飯菜,要一斤多給二兩,絕對管飽,心情頓時大好。
朱向陽偷偷躲在大樹后,伸出半張臉窺探:「他上了公路……正沿到白線往前走……在急彎那裡下到路邊草裡頭了。不曉得,不曉得他下到草裡頭幹啥子……咦,不見了?虎哥,人不見了!咋個辦?」
徐虎在步話機里大罵:「朱肥膘,你娃肥肉長到腦殼裡頭了嗎?要不要我給你弄兩斤出來熬油?不見了?不見了還不趕快追上去?」
「萬一、萬一被他看到我――」
「你就躺在地上假裝成一坨屎嘛!豬腦殼,不曉得隨便扯個謊?」
朱向陽被徐虎逼得沒辦法,畏畏縮縮地往前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