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專案組成員之一、青年幹警小江,因為案情毫無進展十分鬱悶,整天下了班就宅在單身宿舍里翻資料。他女朋友,正在念警校的陳小月擔心了,做了飯盒給他拎過去。
「你悶起腦殼在幹啥子嘛?」陳小月一邊夾菜塞小江一邊問。
小江被塞了一嘴粉蒸肉,嗚哩嗚嚕地說:「查案卷……」
「還在忙那個山上發火災的案子嗦?」
「就是那個。六條人命,太兇殘了。你不曉得,有兩個心都被挖了出來,捏得稀爛。」
陳小月撇撇嘴:「不稀奇,我爸也見過。不光是心被捏爛,腦殼被砍了的都有。」
「你聽他沖殼子。他講的時候你抬起頭來看,肯定有條牛在天上飛……」
陳小月不高興了,大力在小江腦袋上鑿了一個爆栗:「喂,江明!你就這樣子評價你家老丈人嗦?我跟你說,野羊山悍匪柳淳風曉不曉得?那個悍匪之兇殘,不曉得哪裡冒出來的。劉哥你曉得嘛,被打成瓜娃子,送到安定醫院去了,現在都還沒出來!」
「有這麼兇悍的人?我咋不曉得?」
「你曉得個屁。十幾年前,我爸帶隊追捕他的時候,你還在河裡頭耍爛泥巴!」
小江皺起眉頭思索,越想眼睛越亮。突然跳起來,摟住陳小月重重地啵了一口:「老婆你真厲害!」說完把上衣一拿就要出門。
「不要動手動腳喵~我家hllk寶寶看到了耶……嗯,你到哪去?」
「去趟局裡頭,查案卷!」
關於悍匪柳淳風的案卷深深埋在檔案櫃角落中的角落,小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出來。年代久遠,紙都有點泛黃髮脆了。
悍匪柳淳風,喬陰縣雪亭鎮鄉人,無業。父親柳東蘆,為當地著名拳師。柳淳風曾跟隨柳東蘆學武多年,功夫很深。十一年前某月某日,在喬陰縣某小飯館里,縣計生委主任吳連池帶領綺雲鄉計生辦七名工作人員,友好勸說該小飯館老闆娘陶二台回鄉做引產絕育手術。然而陶二台態度極端惡劣,大肆辱罵毆打勸說人員,導致吳連池右手中指第二指節挫傷,以及右腳拇指扭傷。陶二台抓扯吳連池時自行跌倒,后在送醫院急救的路上,因宮內大出血死亡。
陶二台跌倒后,悍匪柳淳風突然介入,以廚房切肉刀猛砍吳連池頭胸部,致其全身多處重傷,法醫鑒定為頸部大動脈斷裂,急性出血死亡。我公安幹警聞訊趕來,柳淳風竟悍然持刀拒捕,造成十二人輕重傷。之後柳淳風逃往雪亭鎮鄉野羊山原始森林一帶。根據上級領導指示,縣武警中隊緊急出動兩個排,由副中隊長陳一心帶隊追捕。
案卷詳細描述了當年那場追捕戰的慘烈。我武警官兵重傷八人,其中一名便裝進山搜索的精銳武警被打成痴獃。付出如此重大的犧牲,卻沒能抓住柳淳風。武警封山搜檢一個月,連省里最好的警犬都調來,依然一無所獲。柳淳風從此消失在野羊山北麓的原始森林之中,再也沒有出現。
「柳淳風?」小江輕聲把這個名字念了幾遍。雖然沒有確實證據,但根據他多年刑警的直覺,這件事情一定跟此人有關係。
出乎幹警小江預料,他把柳淳風三個字往上一報,立刻在市局乃至省局掀起了不小的風浪。第二天,縣公安分局局長就帶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警察找到他們專案組。
「老熊,」局長拉著專案組熊組長的手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省局刑警隊大隊長陳一心同志。他就是當年帶隊封山抓柳淳風的的武警中隊長。後來轉業幹了刑警,現在是省局的骨幹。我跟你講啊老熊,在老陳手裡,就沒有破不掉的案,哈哈!」
旁邊端茶倒水的小江尷尬之餘,十分驚訝。他的准老丈人再過三四年估計就該退休了,沒想到竟然還放不下這個十幾年前案子?
「這個案子肯定跟柳淳風有關!」
調閱過專案組的案卷之後,陳一心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他太熟悉那些傷痕了,每次一想起,心裡就疼。小劉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兵,被生生打傻了。這個柳淳風一定要抓捕歸案,不然對不起他。
案情分析會上,當陳一心拋出他的看法時,有幹警提出疑問:「已經十一年了,難道他一直潛伏在野羊山?」
「這個問題問得好,」陳一心點頭,「人是社會動物。柳淳風也是人。只要不是像野獸一樣茹毛飲血,他就要穿衣,要吃鹽巴,要生火。他跟外面的世界必然有聯繫,否則不可能生存。」
「但是、附近幾個鄉,都從沒聽說過他下山搶東西。」
「那就是說,有人跟他有聯繫,定期供給他食鹽之類的必需品。」陳一心大膽推斷,「交易總是要花錢的。柳淳風之所以襲擊上山野營的人,也許正是錢用光了,才會鋌而走險。今後的偵查工作,要重點放在經常上山打獵的那些人身上。」
專案組立刻對野羊山周圍幾個鄉的獵戶進行一番摸排。出乎陳一心的預料,竟然個個清白。收入沒有可疑,食鹽和米的消耗也正常。這不可能,他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報告,」小江拿著一張紙進來,「一封群眾舉報信。」
這張落款為徐龍的信是圓珠筆手寫的。歪歪扭扭,錯別字連篇,看得陳一心頭大如斗。信里一口咬定某個叫郭路的殺了他二弟徐虎和其他武館弟子,又放火焚屍。陳一心以最大的耐心看完,問小江:「這個徐龍是誰?」
「雪亭鎮鄉青水彎村居民。青水彎村支徐建剛的大兒子。現在無職,有流氓前科。死者中叫徐虎的那個,是他弟弟。」
「徐虎?」
陳一心腦里突然閃過一絲亮光。徐虎?徐虎?他默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彷彿在哪裡聽到過。奇怪,剛才看案卷都沒這種感覺。他沉吟片刻,又問小江:「他舉報的這個郭路,是什麼人?」
「他三弟的同班同學。」
「一個高二學生?」陳一心有點好笑。看小說就到~
小江卻沒笑,又遞上一疊資料:「陳隊,我查了一下這個郭路的情況。雖然他才十六歲不到十七,但在雪亭鎮鄉卻是相當有名的人物。根據鄉民口述,他五歲時差點把當時十一歲的徐虎打死――當然、這個很可能屬於誇張,可信度不高。但就在幾個月之前,青水彎村發生了一起嚴重的鄉民鬥毆事件。起因是死者徐虎的弟弟、徐豹在村口調戲村民湯克義的女兒湯會秀。郭路看到之後,追到徐家大屋與徐豹母親、申雲巧發生爭執。此後徐虎糾集了三十多個青壯,手持器械圍攻空手的郭路。結果不到一個小時,這三十幾個人全部被打垮。其中二十八人受傷,九人骨折以上重傷。」
陳一心搖搖頭:「喬陰縣練武的很多,光憑這點不能說明問題。反倒是徐龍有挾私誣陷的嫌疑。」
「但是,陳隊你看這個,」小江從資料里扒拉出一份售貨記錄,「一直以來,每隔兩個星期,郭路就在雪亭鎮鄉集市上的雜貨店採購二十斤左右的米,還有鹽巴和干臘肉等等。這些東西到哪裡去了?他每個周末都要上野羊山打獵,難道不是帶到山裡面去?他一個人,怎麼可能吃得掉這麼多?」
陳一心臉色陰沉下來,緩緩點頭:「嗯,有問題。」
「我懷疑,柳淳風收了郭路做徒弟。郭路每周上山,就是在跟他學武。柳淳風能在野羊山的老林裡面生活十一年,全靠郭路定期給他提供補給。」
這個結論相當大膽,所有專案組人員都被驚到了。一個高二學生,能做下如此滔天大案?
「不一定是郭路,也許是柳淳風做的……」陳一心思索著,「但無論如何,這個郭路都是關鍵人物。」他把煙頭按熄,沉聲下令:「立刻找他談話!」
為了留面子,沒有開警車進學校抓人。小江帶著幾個刑警隊幹警開了一輛沒頂燈的白夏利,先到教務處把情況講了一遍。教務主任驚得半天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答應到教室去喊郭路。
正在上課,郭路一如既往地趴在課桌上大睡。教務主任只敢站在邊上小聲地喊,還是湯會秀把他搖醒的。教務主任驚慌躲閃的眼神說明了到底是誰找上門。郭路推門進教務處的時候,其實心裡已經有了準備。
四個魁梧的刑警坐在凳子上,腰裡都帶著槍。一看郭路推門進來,有意無意都把手放在槍套上。一個略瘦,臉很白凈的警察站起來問:「你是郭路?」
「我就是。」
「你好,我叫江明,」白凈的警察很和善地笑了笑,「不要緊張,只是請你去配合我們調查,問幾個問題。」
「好。」
說是這麼說,當兩個五大三粗的警察一邊一個在後座上夾住他的時候,郭路還是明顯讀到了敵意。就差沒有上手銬了,也許僅僅因為他還是個學生?
郭路被四個警察前呼後擁地帶進縣刑警隊大院。這是一幢民國時期留下來的四方形院子,灰石砌成的牆水氣森重,顯得有些陰沉。警察們帶著他往側面走,那裡有一道鐵樓梯通向二樓。
「快走!」一個相當精壯的警察從後面推了他一下,示意他上樓梯。
「小何,不要這樣,」江明對那個年輕幹警搖頭,「他還是個學生。」
「學生又怎麼樣?老子見得多了。」
小何似乎不怎麼買江明的帳。江明訕訕地沒說什麼,側過臉沖郭路笑了笑:「不用怕,他無心的。」
郭路理解地沖他笑笑,覺得這個警察還不錯。
訊問室並不像師父描述的那麼恐怖。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陳設很簡單。江明招呼郭路在靠牆的沙發上坐下來,給他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到他對面。郭路看見江明抽了一張紙,抬頭寫著「訊問筆錄」四個字。
「姓名?」
「郭路。」
「生日?」
之後還問了親屬關係等等一干毫無營養的問題。郭路隨口答著,漸漸有種不自在的感覺。他開始分析原因。江明的口氣一直很友善,基本上就是朋友之間談話那種態度。問的也都是些大路貨,並不特別刁鑽。到底為什麼,心裡會不舒服呢?
江明問那些淺顯的問題,偶而還贊同地附和幾句,其實是一種觀察。他根本就不在乎答案,在乎的是郭路的反應。有效的審訊,目標是建立有利於審訊者的氛圍,暗示犯人在這個陌生而可怕的環境里,只有依靠審訊者的保護才能安心。如果這一步成功,犯人就會以合作的態度為籌碼,來交換心理安慰。
這些都是犯罪心理學上的理論,郭路根本不懂。但練武的人,自然而然有種抵制被人觀察的警覺。郭路開始調整節奏。無論什麼問題,從幾歲第一次打架到你們家外面是不是有棵歪脖子樹,他一律調勻呼吸,仔細經過大腦之後再回答。情緒絕不抵觸,態度絕對誠懇,但答案能曖昧就曖昧。
江明似乎意識到了,不再提問,把手上那支鉛筆來回地轉。筆越轉越快,忽然啪嗒一聲掉下來,在桌沿彈了下,飛到郭路面前。
「你的筆。」
郭路撿起鉛筆遞迴去。江明笑著接過來,還說了聲:「謝謝。」
他笑得沒有一開始那麼從容了,情緒有些焦躁。郭路暗自分析著江明,忽然感覺對方的目光陡然凌厲。江明略微向前探出身子,筆直地盯著郭路,中宮直進地問:「野羊山大火的時候,你和你師父柳淳風在一起做什麼?」
郭路提醒自己保持呼吸節奏。不要慌,十息之內,必然可以想出回答。首先分析這個警察的問題。問句設計得很費了點心思。裡面嵌著兩個套子。一個是直截了當地暗示:「我們知道你師父是柳淳風,還知道更多……」另一個是語義陷阱。假設遇到小白張皇失措,否認說:「沒幹什麼」正好掉進去。
「柳淳風是誰?我不認識。」
「郭路,」江明敲敲桌子,「我必須提醒你,這是正式訊問。你的每一句話都要記錄下來作為原始口供。我黨的政策一貫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om看小說就到~你要是撒謊抵賴,以後可別後悔。」
「我的確不認識。」
江明還沒說什麼,冷眼旁觀的幹警小何突然發怒了:「鎚子!你娃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吧?老子一腳把你踹到下水管那裡銬起來,看你說不說!」
郭路並不怕手銬,不過這種時候沒必要對抗。他還是一副老實模樣地回答:「我確實不認識。」
江明冷下臉,慢慢地又問了一遍:「野羊山大火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火啥時候燒起來的?我後來聽那些回宿舍的同學說起,才曉得山上著火了。」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一點到三點,你在什麼地方?」
「我沒有表,不知道啊。」
江明有點惱火,敲了敲桌面:「六月二十一日那一天,你在什麼地方?」
「我到學校去,洗了衣服,然後睡覺。」
「誰和你在一起?誰可以證明?」
「我不記得了。好像有幾個同學路過,我也沒跟他們打招呼。」
一直問到深夜,問來問去都是這樣沒有乾貨的回答。但江明不肯放棄,繼續追問:「郭路,要不是我們掌握了確實的材料,能問你這些問題嗎?老實告訴你,我們的訊問對象不止你一個。就算你不說,根據別人的口供也可以給你做認定。那時候對你可就不利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八個字,外面有人笑話,但我們的確是這麼執行的。你好好考慮一下,老實交代你和柳淳風的關係,對你有好處。」
郭路無奈地笑笑:「我真的不認識這個人。」
「你會武術,跟誰學的?」
「自學啊,店裡有。」
「胡扯!看就能學會,有這麼容易?」
「郭靖那麼笨,看過九陰真經還會了吶。我難道比他還笨?」
江明終於忍不住站起來了:「犯罪嫌疑人郭路!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態度抗拒調查,一切後果自己負責!」
「曉得,曉得。」
江明搖搖頭,看了小何一眼,說:「我去抽根煙。」就離開了訊問室。
小何把指節捏得叭叭響,凶神惡煞地笑著走向郭路:「小雜皮,以為**收拾不了你是吧?常凱申八百萬軍隊我們都消滅了,還搞不定你一個奶毛沒退乾淨的娃娃?」說著從后腰拔出一副手銬,兩個鐵圈互相敲得噹噹響。
郭路平靜地看著他,不說話。
小何大約覺得郭路在鄙視他,更怒了。他咔嚓銬住郭路右手,拉到屋角的下水管那裡,繞了一圈又銬住左手。這樣郭路就被固定下水管的鐵栓給吊起來了,要掂起腳才夠得著地。小何喘著粗氣,拉把椅子坐下來,自己點上一根煙。「不要以為你練過兩天功夫就可以飛天,」他噴一口煙到郭路臉上,「老子牛逼人物見得多了。銬你媽倆個鐘頭,全部都洗白!」
郭路只是一笑。
小何出去在電腦上看了部片子,再回來一看,嘿、這小子掛在那裡睡著了,半仰著頭,還輕輕地打呼哪。「給老子起來!」他氣急敗壞地踹了郭路屁股一腳。郭路看他一眼,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剛才有點困。」
小何拔出電棍:「操,老子今天不信醫不服你!」
郭路笑臉一收,冷冷地盯著他。小何被郭路的目光鎮得楞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更加氣憤。那短粗的電棒噼啪噼啪地閃著,一下捅在郭路后腰上!
什麼也沒發生。
電棒杵上去會發生什麼,小何無比熟悉。綳得像張弓那是輕的,扭成麻花都不稀奇。但今天這一萬伏的棒子捅上去,怎麼屁事都沒有呢?他有點疑惑,拿下來仔細看看,兩個電極之間噼噼啪啪直打藍火花,證明的確是強大有力的。他再往郭路腰眼一捅。電棒叭叭地響著,但郭路連動彈都沒動彈一下。
「你牛逼,真能撐,老子看你撐到幾時。」
小何眼睛都紅了,嘩啦從柜子里又翻出四根電棒,五根湊一塊全扎郭路背上。五萬伏,高壓線也不過如此,普通人挨一下估計頭髮都能立起來。但郭路卻毫無反應,依舊冷冷地看著小何,任他折騰。直插到電棒沒電了,還是看不到效果。
小何把電棒往桌上一扔,臉上是頹喪疑惑加憤怒的大雜燴。「操,**是人嗎?橡膠做的?」他不甘心地嘟囔著,抽出黑膠警棍,「看老子今天不抽死你。」
「小何,怎麼啦?」
江明這根比萬里長城還長的煙,終於抽完了。一推門看見小何要拿警棍揍郭路,立刻攔住:「把人放下來!他還是個小孩,怎麼能這麼狠呢?」
小何罵罵咧咧把郭路的銬子解開。江明十分關心地過來攙扶郭路,口裡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有人找我我走開了。你要不要緊?要不咱們別問了,到樓下醫務室先看看?這事是小何不對。他太年輕,做事急躁,不好意思。不過我也得說你兩句。你看你要是配合一下,大家都省事對不對……」
「沒事,」郭路無所謂地笑,「就是腰桿被他捅得有點癢。」
小何咆哮:「你以為老子收拾不了你?沒跟你玩過的花樣還多得很哪。狗籠子,皮套子,都是11區鬼子真傳,特殊材料做成的小白兔都扛不住。現在輪到小白兔專政了,你們這些小雜碎還想跑脫?」
江明極其隱蔽地瞥小何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小何哼了一聲,摔門而走。
一轉眼都凌晨三點了,訊問不可能永遠持續。江明找出記錄紙,攤到郭路面前說:「簽字吧。」
郭路看了看。上面寫的都大致都對,不過是鉛筆,警察只要想改隨時都可以。無所謂了,他簽下自己的名字。
「還有這個,也要簽字。」
江明又遞來一張,挺硬的小紙片,黑色油墨列印著編號。郭路一看,抬頭印著「刑事拘留證」五個大字。
「拘留我?我犯了什麼法?」
「沒說你犯法。你現在是犯罪嫌疑人,要接受拘留審查。沒事自然放你回去。」
「好吧,」郭路籤了字,想想又說,「跟我爸媽講的時候,別嚇著他們。我媽年紀大了,身體不好。」
「這個你放心。」
江明一邊點頭,一邊想:這個郭路,似乎很看重他父母?那麼說……
四個幹警押著郭路又上了車,一趟拉到縣城西郊分局看守所。這是個五十年代修起的大院。雙層磚牆也就三米高不到一點的樣子,上面拉了一層帶刺的捲筒鐵絲網。大院裡面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寬,四面類似倉庫的平房佔了不少空間。而且深處還有一進,全封閉的大鐵門隔著。大約裡面才是被拘留者呆的地方。
在門口警衛室辦了手續。那個肥胖的警衛很粗暴地要郭路脫鞋。郭路盯著他不動。胖警衛過來動手要抽郭路,被江明攔住了,笑著說:「還是個學生,老劉你別那麼計較。」
「學生?狀元到這也得給老子老老實實的!」
正說著胖警衛老劉又瞄到郭路脖子上的滴翠珠,頓時眼裡放光。郭路敏銳地意識到,這人起貪念了。
「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統一保管!」
郭路掏出學生證和幾張零票。胖警衛老劉抓個破本子嚓嚓寫了幾筆,瞄一眼郭路,吼道:「頸項上掛的啥子,拿下來!」
「那是我家祖傳的,不能摘。」
「玉皇大帝傳的也要拿下來,快點!**機關,還貪圖你這點東西?」
郭路慢吞吞地把珠子摘下來,對老劉說:「你要收好啊,不要掉了。我這個可是祖傳的翡翠。」又對江明說:「江叔叔你看到我給他了的啊。出去的時候我要拿回來的,要幫我做證啊。」
江明本來打過招呼就想走,被郭路拉住脫不開,只好隨口應付:「好,我看到你給老劉的。」
老劉拿了郭路的珠子,美滋滋地擦了兩下,順手揣兜里。江明看得眉頭一皺,但沒說出來。
郭路又說:「你拿了我的珠子,咋個就揣自己包包裡頭了喃?」
「屁大點娃兒,這麼多事!我不揣包包裡頭,難道含在嘴裡頭嗎?」胖警衛老劉罵罵咧咧地扔給郭路一雙拖鞋:「換了!這裡統一穿這個。你的鞋老子也不要,自己走的時候記得拿!」
非常劣質的人字拖,批發市場估計一元能買三雙。穿這種鞋是絕對跑不快的。事實上就算是正常走路,估計也堅持不了多久。
老劉看郭路開始換鞋,又沖他大吼:「愛護點!穿壞了一雙賠十元!」
庫房裡亂七八糟地堆著黑乎乎的舊軍被。老劉讓郭路抱了一床,帶著他往裡走。郭路跟著老劉走到僻靜處,手一伸,神不知鬼不覺就從老劉褲兜里把珠子掏回來了。可憐老劉還美滋滋地哼小曲,什麼都沒察覺。
第二進的大鐵門的鎖都有點生鏽了,想來平時一般不開。門上還有個小門。老劉走到門前,咚咚敲了幾下。裡面嘎吱拉開一扇小窗,有個人在窗口看了看,問:「新來的?」
「還是個中學生呢,鼻子翹得比天高,拽得很!」
裡頭的人一邊開門一邊笑:「犯什麼事了?偷東西?」
老劉明顯猶豫了一下:「聽說是野羊山大火那件案子。」
「六條人命那件?有沒有搞錯啊,一個中學生?」
「我哪曉得。」
小門開了,一個瘦瘦的中年看守上下打量著郭路,一揮手說:「進來!」
鐵門之內又是個小院。很小,只有二十平米不到。除去警衛室,就是一排帶鐵門的監房。都是些很舊的門了,綠漆斑斑駁駁,白慘慘的燈光下看起來頗有點陰森。左邊最頭上一間,門上白漆刷著大大的13。瘦中年看守掏出鑰匙開了鎖,嘩啦一聲拉開。一股汗和大便混合的味兒衝出來,瘦中年看守皺著眉閃到一邊。
「進去!」
話音未落,郭路一閃身已經進去了。瘦中年看守要攘郭路肩膀,結果攘了個空。他罵了一句,咣當把鐵門磕上,咔嚓落鎖。屋裡有人討好地帶著笑音說:「周管教,來新人了哈。」可惜此時瘦中年看守已經關了門,笑臉白做給鐵門看了,沒落到好。
「不準欺負新來的啊!」瘦中年看守隔著門喊了一嗓子。
門口站著個穿紅背心的小伙,黑壯敦實。他帶著笑音響亮地回答:「管教放心!沒人敢亂動。」
皮鞋聲沓沓遠去,瘦中年看守走了。
郭路抱著軍被,站在門口打量裡面。房間很暗,估計就算是白天也暗得不行。整個監房長約十米,寬四米,像個巨大的方筒子。最上面高得夠不著的地方鑿了個不比腦袋大多少的方孔。孔旁有盞昏黃的燈,所有照明全靠它了。靠牆右手邊是個水泥砌的大通鋪,簡單鋪著墊絮和被單。一排十幾個光頭坐在鋪上,個個盤腿,有點像廟裡的泥塑。剛才在門口搭話的那小伙正盯著自己看,胸肌一聳一聳。
鋪上有人慢悠悠地發令,一口北方味:「小子,被子放下,過來跪著。」
郭路瞧了一眼,是個精壯的刀疤臉漢子,鷹鼻狼眼,里裡外外透著一股狠勁。
看郭路站著出神、全不搭理,門口的黑壯小伙頓時惱了,伸手來揪他脖子:「新來的肉賤皮痒痒欠揍是吧?發哥跟你說話呢,裝啥子聾耳朵?」
郭路自己是揪脖子的祖宗,哪能讓人揪了脖子去。他抬腳踹在黑壯小伙膝蓋外側。咔嚓一聲,小伙慘叫著矮下半截。郭路趕上半步,翻手一個寸拳打中小伙腮幫,打得下巴歪出去七八里地。小伙身不由己,咣當一頭磕在大通鋪的水泥沿子上,又一跤跌個四腳朝天。
一看來人不善,刀疤臉漢子挺腰半滾下了地,臉上有點吃驚:「小雜毛,你敢翻天?」說著拉開拳頭要打。郭路箭步往前一躥,崩拳突出,正轟在刀疤小腹。刀疤痛徹心肺,控制不住要彎下腰。郭路順勢一掌切在他後頸窩,又一個沉肘打在背心,頓時將他擊沉。這傢伙確實強健,居然還能強撐著再爬起來。但瞬間胃上又挨重重一拳,絞痛入腹。緊接著小腹再中一腳,這下只剩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分了。
眾人一懵,還沒回過神,郭路已經跳上通鋪,掀床被子往他們頭上一蒙,拳頭腳尖亂打。十幾個人猝不及防,蒙在被子里別說還手,連叫都叫不響。一幫流氓幾時見過這樣的凶神惡煞。立刻有人支持不住,率先告饒:「不要打了,哥,不要打了……」
牢中立威的法門就是矯枉過正,豈能一告饒就不打。郭路理都不理,只管狠狠地揍。直打得滿屋都是求饒聲,這才住手。
「我生平不跪人。除了父母,哪個敢喊我下跪?」郭路一張臉一張臉看過去,「囂張哇,咋不囂張了呢?我這一對精拳頭,專治各種囂張!」
目光所至,人人噤若寒蟬。
刀疤臉確實精壯。捱打最多,居然第一個爬起來。他看著郭路,郭路也和他對視。目光交迸幾個來回,刀疤臉忽然笑了笑說:「兄弟、功夫不錯!以前混哪裡的?」
「高中學生一個,哪都不混。」
刀疤臉笑著伸出手:「認識一下,我叫姜奎發,城關鎮的。」
郭路回憶了一下,有次打架時似乎聽徐豹提到過這個名字,據說是喬陰縣混混中的一個大佬。他沒接姜奎發的手,冷著臉問:「認識徐龍嗎?」
姜奎發立刻來了精神:「哈哈哈,徐龍是我鐵哥們!兄弟,以後哥哥――」
郭路啪一個大嘴巴:「兄弟個鎚子!他沒跟你提過我?他兩個弟弟,在青水彎被我收拾得跟狗一樣。那個雜碎,見了面不把他黃屎打出來,算他沒吃過玉米!」
姜奎發捂著腮幫子,臉上橫肉抽搐幾下:「你就是郭路?」
「我就是郭路,你不服氣?」
這時鐵門上的觀察孔嘩啦一聲拉開,瘦中年看守豎著眉毛往裡看。他拿眼睛輪了一圈,又對姜奎發惡狠狠地吼:「剛才的動靜怎麼回事?誰打架?姜奎發,你還是安全員哪,幹啥吃的?」
郭路冷冷地不說話,心想你告狀老子也不怕。
出乎意料,姜奎髮根本沒有告狀的意思。他揉揉臉,堆起笑容:「周管,沒事,真的沒事。」
「老實點!鋪蓋弄得滿地飛,在撿狗屎吃嗎?誰不收拾好看老子收拾他!」瘦中年看守哐把觀察孔拉上了。
姜奎發看看蹲了一排的人,踹了最近的某個倒霉鬼一腳,吼道:「都給老子起來!把鋪上收拾收拾!你、地上擦乾淨!你、把鋪蓋收拾好!都你媽精神點!哪個最後幹完,今早的饅頭就沒得吃!」
桌上擺了一盆灰不拉嘰的冷饅頭,大概有二十幾個,估計是這些人今天的早飯。後來郭路才知道,看守所做飯的師傅嫌大早的起來給這些犯人弄吃的太辛苦,都是前一天晚上給他們整點剩饅頭充數。
郭路往鋪上一坐,冷眼旁觀姜奎發,看他要搞什麼名堂。
一堆人亂鬨哄地打掃著。其中有個很瘦顯白凈的青年吸引了郭路注意。那人手指細長,骨節不顯,手裡拿著張看不出顏色的抹布,吃力地跪在那裡擦地。他力氣小、幹得慢,別人都弄好了,搶了饅頭各自藏好,他還沒擦完。等他幹完,盆里就只剩一個半了。他艱難地直起身,掛了抹布,正要去拿饅頭。突然姜奎發在一旁吩咐:「青蛙,把饅頭拿到廁所去,丟了!」
一個嘴巴特大的胖子一把抄起饅頭盆,白凈瘦青年拿了個空。
「給我!」
白凈瘦青年伸出手執拗地說,氣得眼睛瞪著,嘴唇不停地抖。胖子抓起饅頭逗他:「想要?想要?」白凈瘦青年撲過去搶。胖子一手搪住他,另一手來了個經典的天勾投籃。饅頭走一道高拋弧線直奔尿槽,在裡面打了幾個滾,眼看不能吃了。
「你!」
白凈瘦青年瞪著胖子,神情極度憤怒。
胖子剛想抽白凈瘦青年一嘴巴,冷不丁瞄到郭路面色不善,不竟背脊一涼,趕快做了縮頭烏龜。這時姜奎發卻突然對白凈瘦青年發作:「**的大頭丁,挨打都挨不乖。這幾天收拾你丫好多遍了,還敢不服?」
照理說,姜奎發不該這時候跳出來。放著一個拳頭更大的郭路在旁邊,他不可能無所顧忌。但這個老江湖居然還是發飆了,相當不合常理。
姜奎發支起上身,作出要過去抽白凈瘦青年的樣子。他正要跳下鋪,冷不防屁股中了郭路一腳,跌個餓狗搶屎。幸好他反應夠快,雙手撐地一個懶驢打滾爬起,基本沒摔到。他回身怒視郭路,刀疤掙得通紅:「兄弟,我姜奎發敬你這身功夫,才喊你一聲兄弟。你出去打聽打聽,這喬陰縣我正眼看過的有幾個?你剛進來,我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你。是錯就要認,哥哥給你認錯!剛才你大嘴巴子抽在哥哥臉上,帽花問起,哥哥點了你半個字沒有?夠給面子了吧,難道今天為了一個鳥屁,兄弟你真的要拿哥哥這百多斤肉立威?」
郭路冷笑著和他對視:「講個屁的大道理,我就是看不慣你欺負人,咋個?有本事跟我來單挑嘛。半夜吃桃子按到粑的捏,你算個b英雄好漢。」
姜奎發不愧是滾刀肉。郭路明刀明槍地跟他叫板,他不但不接招,一轉臉竟然還笑了:「兄弟,現在滿天都是飛機,滿街都是電腦,美國鬼子打伊拉克都跟打電子遊戲一樣了,你還在玩單挑?不是哥哥我勸你,就算你一雙拳頭是原子彈做的,打得平這世界嗎?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沒得幾個兄弟伙紮起,你怕連這喬陰縣看守所的大門都走不出去。」
「走不走得出去,不用你操心。再廢話我就讓你把尿槽里那饅頭吃下去。有種再說一個字試試?」
「沒種,哥哥我沒種。你是大哥,行了吧?」
姜奎發不還嘴也不搭理白凈瘦青年了,慢吞吞地徑自往鋪上爬,故意拉長了聲念叨。這時其他人都還在鋪上窩著吃饅頭。郭路看他們一眼,把床一拍說:「滾!都給老子滾下去,靠牆蹲好――讓我說第二遍後果自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