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
青羅扇子/著
鹽鹼廠給職工們住的是七八十年代最時興的筒子樓,紅頂、三層、左右長長兩排,門對門。庄淑芬也分到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單身宿舍。那個年代只有小夫妻或廠長才能分到兩間。
平時燒飯的鐵爐子擱在外面,沒人偷沒人搶,氨廠有燃氣,所以廠職工幾乎沒用過煤氣罐。後來庄淑芬聽外邊的人說起,才知道別處水電燃氣竟每個月都要交錢的,一年下來不少,而她們水電燃氣隨便用,廠里自己就能生產,不僅供應充足,連錢都沒要她們交過。外邊的人聽庄淑芬這麼一說,打心眼裡羨慕。
庄淑芬隨身帶著一個鐵飯盒,裝著自己做的飯菜。新鮮蔬菜配上白米飯,還有麻辣醬,一周兩三次跟女同事去食堂點紅燒肉。醬油色的糖汁油脂滴在飽滿的白米粒上,米飯的香氣都融化了。有些女同事捨不得買紅燒肉,羨慕庄淑芬小日子過得滋潤。
凜冬,廠里人也有辦法,用濕毛巾將鐵飯盒裹上兩層,放在車間供暖氣上一烘。一刻鐘后,水滋滋的霧白蒸汽從鐵蓋上往上直冒,毛巾燙呼呼,飯菜熱乎乎。人心樸素,只要有口熱飯吃,人生就過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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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誼那天,庄淑芬換了件紅色中袖連衣裙,腰間系了細皮帶。她頭髮在前一天睡前編成麻花辮,現在撒開成自然卷。劉海吹著時髦燙髮。她把捲髮筒卷在劉海下,抬著吹風機轟轟吹。吹風筒里的鐵絲燙得發紅。庄淑芬按下開關,風停了,額前劉海往右卷。她對著手托圓鏡用手指輕輕撥了撥,清晰的捲曲度令人滿意。
庄淑芬站起來,走了幾步,在衣櫃前的穿衣鏡照來照去。側側身,看腰身是否服帖,又調了調袖肩處,最後在脖頸上加了條細金項鏈。庄淑芬這才點點頭,臨走前,盛在瓶中的梔子花被她撈了出來,別在耳邊發間。
地點在廣場,一個溜冰場,但因沒有冰,又稱作旱冰場,是廠里為職工建造的活動中心之一。溜冰場後面五百米有個俱樂部,一樓是電影院,右邊百米外建了一座女神噴水池,面積與溜冰場相似,噴泉從女神高舉的水瓶瓶口流入水池,賞心悅目。
結果不知被誰投訴裸露,廠里於是派了位老師傅「修補修補」。
老師傅手藝堪稱一絕,沒有推翻重來,而是就著雕像,給女神鑿件衣服,自此女神多了件微風拂動的薄裙,細細看才看得出箇中奧妙,無人不稱讚老師傅手藝頂絕。
溜冰場免費,但溜旱冰的人不多,於是晚上常常被人占來跳舞。
露天檯子上放置著大型音響設備,左右兩本喇叭陣陣響,五毛錢一張門票,收點小費。
庄淑芬步行而來,遲了十分鐘。她跟女同事來過兩次,那兩次吵得她頭昏,沒待多久就離場了。這是第三次。
周末溜冰場人滿為患,夏季晚上光線昏暗,她從坐台入口處進去,眼前人擠人,路都走不開,脖子沁出香汗,小陳、王姐不知在哪。庄淑芬被人撞了一兩下,心頭火又要上來了,就該信前兩次的經驗,這地與她八字不合。
一陣笑聲傳來。
「淑芬,我們在這!」小陳、王姐花枝張展從大群人後面擠出,一群妙齡女郎鈴盈盈綻著笑,大夥比在平時車間漂亮多了,黛眉用眉筆畫過,王姐還塗了大紅口紅,正紅得像朵大紅花。
「淑芬,你好漂亮。」小陳拉住她的雙手。
路燈下的庄淑芬,頸間金光暈暈,映著她那張如雪似玉的臉,烏髮卷波,眼神動人,好似香港最紅的港風女歌星。
「喲,還穿的白涼鞋。」王姐眼最尖,她們穿的還是布鞋。
黑皮帶把庄淑芬紅裙楊柳腰勒得細細的。小巧的腳趾頭圓潤如玉、玉雪可愛。她一個女人看得都要驚嘆一聲。
庄淑芬身上襲來沁人心脾的陣陣花香。
「你們也很漂亮。」
「比不上你。」
王姐又羨慕又嫉妒,伸手摸摸庄淑芬的紅裙,又瞥見對方脖頸間金項鏈,暗暗咋舌。沒聊一會,台上音響又放起舞曲,剛剛只是熱身休息了一下,廣場中像魚群騷動起來。
小陳被鹼廠男邀請過去繼續跳舞,對方有點矮,但面貌和氣,大夥沖著小陳和鹼廠男笑。鹼廠男朝庄淑芬她們笑了笑。王姐先來,也有認識的人。昏昏暗暗,人影還沒看清,小陳王姐她們就被叫走了。
庄淑芬回過神,發現只有自己被落下了,在熙熙攘攘的舞池中竟誰也不認識。她這才明白遲到的壞處,大家都打開了局面,她還一個人都不認識。
廣場熱鬧不已,庄淑芬在水泥坐台旁,踟躕,旁人都在跳舞,她待得有點無聊。回去,還是再看看?夜有點躁。庄淑芬用小手帕給自己扇著風。
「遲到了?」一道男聲從她頭頂傳來。
庄淑芬的後背一下子繃緊,她下意識抬頭,撞進一雙年輕深邃的黑眸。對方生得有點俊,她調了調站姿。
她打量了對方兩眼。
對方也不像剛剛跳完舞的樣子。
「你不也是?」
庄淑芬小手帕扇著風,餘光不由自主往對方身上瞟。對方目測一米八,高瘦高瘦。她站在他身邊,才到他胸口。
男青年神態自然,眼風在她頭頂上落了落,平移向別處。
「現在發現,遲到也不是壞事。」
她抬眼一看。
對方眉骨方正,尾音帶笑。
什麼意思?
庄淑芬心想。
她覺得她不明白這話,但好像又是明白的。庄淑芬心底滋生出一點莫名的喜。先前一瞬間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了一點。女人的第六感向來敏銳。或許,她早已從青年帶笑的聲音中聞出些什麼。她的身心比她的理智更早明白答案。
「要不要跳舞?」
男青年示意了一下廣場中一對對正在跳舞的男女。
只有他們格格不入。
庄淑芬咬牙,閃過一絲猶豫。
她還沒跟陌生男人跳過舞。
男青年卻很紳士的伸出手,做出一個邀請式的手勢。
讓她感覺自己很尊貴,很被尊重。
庄淑芬只在國外電影里看過這種舞會邀請,那種紳士與淑女的舞會場景,讓她的心一動,庄淑芬對上青年的黑眸,不由自主地手放入對方手掌中。對方含蓄地笑。庄淑芬踮踮腳,另一隻手漂亮地搭在他肩頭上。手形像只漂亮蝴蝶。昏暗中,男青年手掌只虛虛扶在她的腰際。這讓她徹底鬆了一口氣。
要是她跟小姐妹們成群結伴,倒也不會這麼怕,可一個人落單,心境就不同了。女同事說有男的就喜歡趁機揩油。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小心思被對方看穿,庄淑芬覺得對方眼神帶笑,讓她捉摸不透。
庄淑芬舞技可以,但對方跳舞更很一手,很會帶人,把她帶得紅裙亂飛,頻頻引來側目。庄淑芬跳得臉頰飛紅,香汗淋漓,對方倒是一直很穩,氣息只是微微凌亂。
對方比其他男人高,在舞池中鶴立雞群。
庄淑芬有種她倆是舞池中心的錯覺。
露天廣場突然沒了聲,原來舞曲已經結束了,所有人驀然變成默劇的人影。
那個年代人群中的激昂只能隱藏在舞曲水波之下。
廣場中的舞伴漸漸散開。
庄淑芬意猶未盡,卻不能不顧矜持,也只得將手從青年肩上拿下。
對方黑眸閃了閃。
想到這麼快就跳完了,她內心陡然有點失落。
兩人往邊上走。
人影重重,廣場再度喧嘩起來。
男女女女靠邊站著,聊著天,溜冰場中央空出一塊空地。檯子上有幾個人在調音響設備。
男青年手指拿出一盒煙,彈了彈,但自己沒抽。
庄淑芬沒作聲。
他倆現在站在台沿邊,沒什麼話聊,不知道男青年下一場會找哪個新舞伴,庄淑芬悄悄瞥了瞥對方,視線堪堪到對方肩膀。庄淑芬自己不高,對個子高挑的會格外在意一分。
「喜歡什麼曲子?」對方突然問。
「啊?」庄淑芬沒聽懂。
「喜歡什麼曲子。」對方重複了一遍。
庄淑芬說了一個自己最近印象深的,男青年目光沒有看她,卻點點頭。
「等我。」
庄淑芬沒想到,青年竟到台上去了。對方遞了兩根煙,朝台上幾人說了點什麼,那伙人竟連連點頭。
青年折返,直接從一米多高的檯子上跳下。兩條修長的腿,屈膝一躍,藍色牛仔褲裹著對方的長腿,庄淑芬的心也跟著一跳,心如擂鼓。
她目光直直,看著對方向自己走來。
音樂再次響起,青年指了指台上,庄淑芬赫然發現,竟然是自己剛剛說的曲子!她的臉情不自禁紅了。
偌大的溜冰場竟在放自己喜歡的曲子。
大庭廣眾之下。
青年來到她身邊,聲音再次從頭頂飄過來。
「剛才只跳了一會,要不要再跳一會?」
庄淑芬的心早已撲通撲通快跳出胸腔外。
人卻強壓著衝動,只短短道了一聲。
「嗯」。
她身形一動,潔白的梔子花從她發間掉落,青年伸手,眼疾手快,梔子花落在對方手指間,青年幫她接住,別回她的發間。男性手指不經意劃過她的耳畔。即使夜色正濃,廣場幽暗看不清,庄淑芬卻感覺得到自己的脖子泛紅髮燙,羞得不能見人。
她的心跳聲越來越大。
「小心。」青年卻像無事人,指引著她入舞池。
庄淑芬隨著青年再次走入廣場舞池,想了想,她開口問。
「你叫什麼名字。」
「楊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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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小看那個年代男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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