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橫了十秒鐘,洛芙扭頭就在切斯特和一大堆其他人複雜的眼神中哭著跑了。
她覺得自己沒那麼委屈。畢竟她有個二十多歲的靈魂,這麼多年再怎麼順風順水也多少遇到過一些溝溝坎坎。倒是這個小孩身體,太軟弱了,鼻子一酸汪地就能哭一臉,她也沒那麼大臉糊一臉鼻涕眼淚地在切斯特面前言語如常,只好蓋著臉跑路。
另外,對切斯特有過不切實際幻想的自己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洛芙捂著臉跑回房間,把門一關,坐在沙發上開始瘋狂拍臉:醒醒啊洛芙,你忘記了小說里洛芙麗達公主是怎麼死的了嗎。切斯特就是個令人絕望的魔鬼啊,千萬不要對他抱有任何一絲幻想,不然你自己怕是就變成書的一部分了啊!
切斯特到底是一國之君,沒有跟五歲的孩子計較。雖然洛芙真的很懷疑他對五歲這兩個字到底有概念沒有。
當天下午吉恩就笑眯眯地跑來洛芙這裡,跟艾塔說以後梅麗卡不會來了,陛下會為公主殿下請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來講基礎的科目。過一陣子為公主殿下安排了能力天賦測試,殿下可以在這期間和老師商量著學學博物學和認字,或者休息一下。但出於對老師的尊重,殿下需要親自去跟梅麗卡女士道歉。
洛芙求之不得,一口應了下來,當天下午就去跟梅麗卡說了拜拜。艾塔倒是有點遺憾,但想到從小看到大的公主哭成那樣子,又心軟了。
在測試天賦之前,洛芙還是選了和老師學學認字和博物學。在看到萊拉的大尾巴以後她才意識到小說對這個世界的描繪確實比較有限,大部分內容都是圍繞著女主的身世和愛情展開的,她太需要對這個世界有一個更宏觀的了解了。
老師人倒是挺好,上了年紀的老爺子,鬍子一大把,耐心很足,說話也有條理。聽說洛芙想學博物學,先給她慢吞吞地科普了一下世界概況,拿了一卷地圖給小學生展開來講。
這一展開,洛芙的三觀就有點坍塌。
這個世界,哪裡是她從前以為的,幾個人族王國,偏安一隅的精靈和毛毛躁躁的獸人那麼簡單。王國之外有帝國,各個花里胡哨的種族都有自己的大帝國,面積一個更比一個大,完全看不出哪裡偏安一隅。能力者體系中她親爹所在的神這個階位才爬到一半,往上還有各種通天巨佬,只要活著別死就能平衡水熱調控礦脈與土壤,能力爆發能擊穿世界壁壘,更改物理規則,堪稱行走的滅世武器。
洛芙覺得自己有可能能回家。
洛芙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戲。
老爺子看著小公主被雷劈了一樣的震驚模樣,呵呵一笑,捋了捋鬍子。
輝耀確實不算大國,但處在凡人自治區東方十五國腹地。雖然沒有巨佬罩著,但周邊也沒有強敵,總體內外環境都算平穩,也是有一萬多年歷史的老國家了。
不過這些他倒也不著急說,世界很大,讓這位很可能是儲君的小殿下先記住這一點。在她做了王以後,才有可能跨越短壽種族目光所能及的距離,看到時光洪流中更遠的地方。
洛芙緩了好多天。
她真的知道了萊拉和吉恩說的世界很大是什麼意思了。
確實,面對如此巨大繽紛的世界,糾結於喝茶的時候捏茶勺的小指翹起來多高很沒意思。
洛芙也不知道切斯特怎麼想的,但她知道她不太可能繼續做一個鹹魚一樣的公主了。
在見到世界之大,見到那些地圖,那些各個種族的風土人情,不同的習俗和節日,諸神的宮殿,燦爛的歷史之後。哪怕只是文字的描述和插畫,她也不可能再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一輩子留在一座宮殿里了。
在見到那樣的一切以後,再心甘情願地一輩子困在宮廷里一無所知地貌美如花,到了年紀找個差不多的男人繼續在他的呵護下一無所知地生養孩子,每天糾結於談吐時候的笑容,喝茶的姿勢,鄰居的八卦,對外面的世界毫不關心,用鄙夷不屑的態度概括自己所了解的一切。
洛芙覺得任何試圖讓一個女孩擁有這樣人生的行為都是在犯罪。
也許她的人會留在一個歸處,但她的心中地闊天高。
她開始衷心地感謝切斯特,老爺子什麼都會,但對禮儀,宮廷藝術,制衡馭人之類的東西了解的不多,剛剛夠和其他種族和文明做比較的程度,顯然是切斯特特意挑選,讓她開闊眼界而不是鑽研貴女小道的意思。
她堅持認為切斯特確實有毒,對五歲孩子這四個字仍然沒有任何概念。但她還是感謝他,並且穿越以來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切斯特對洛芙麗達大公主的思慮與關懷。
洛芙不知道小說里的洛芙麗達公主有沒有把茶壺扣在梅麗卡臉上,如果沒有,會不會因為失去了走出去的勇氣錯過這一切,最終成為一個優雅考究的金絲雀。又或者她扣了,然後看到了這一切的燦爛世界,然而最終還是把自己困死在了輝耀王國的王宮裡?
洛芙不知道。但她從未有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有哪怕一點點的能力天賦。真實的天空就算想要看一眼,也需要一雙翅膀。
這一年的第9個月,浮空城駐輝耀王都的陣法接引人應切斯特陛下之邀來為洛芙麗達大公主主持天賦測驗。
艾塔把洛芙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特別擔憂地替她擺領子。平日已經很平整的領子在今天的她眼裡好像怎麼也擺不正一樣。
萊拉在旁邊看的都燥了起來,過來伸手幫洛芙拉了拉,然後直接把洛芙抱了起來,「行了艾塔,沒事的,陣法師稀有的很,今天來的是個領域,比陛下還低一階,慌什麼。」
艾塔手足無措:「那也是重要的儀式啊,沒事沒事,殿下不慌哦,我們殿下最厲害啦。」
洛芙:我沒慌,艾塔你緊張的臉都紅了。
她知道艾塔其實是擔憂的,她並不了解能力者的世界,只覺得那個世界強大又危險。但她知道成為能力者是一件好事,所以還是替她的公主殿下緊張。
洛芙俯身親了親艾塔冷汗津津的額頭,對她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艾塔,我很快就回來啦。」
切斯特在王宮裡開了一個平時沒人用的法師塔給洛芙測天賦。
他到的比洛芙早,旁邊站著個胖胖的笑呵呵的中年女子,袍子式樣很特別,約莫就是浮空城的陣法師了。
這是那天花園茶會之後洛芙第一次見到切斯特,之前給梅麗卡女士道歉的時候他只派了吉恩來。今天一看國王親爹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欠俸。倒是洛芙得做足全套禮節。
切斯特旁邊的那位胖胖的陣法師倒是很友善,攔住了想向她行禮的洛芙,扶著她笑呵呵地打量著。還誇她眼睛好看,眼神有點好奇又有點探究,大約是因為洛芙長的和切斯特特別相似吧。
她請洛芙走到用不知道什麼材料畫的花里胡哨的大陣上來,安慰她這個陣法魔法荷載很低,不會對她有任何傷害,不要亂跑。就啟動了陣法。
光從地上的陣法上層層攀升,每一根光絲都彷彿有著不同的顏色。洛芙站在陣法中間,彷彿看到頭頂漆黑的法師塔里亮起了星辰。
那些光圍繞著她,跳躍,盤旋,上升,交疊成五彩繽紛的絢麗影像,每一根光絲都那麼的清晰明亮,輕盈地升騰向黑暗的天空。
過了不久,法陣暗了下去。
洛芙期待地看向陣法師,然而她的表情看不出一點欣喜和祝福,旁邊的切斯特已經神色難看地皺起了眉頭。
她的心沉了下去。
「父王,法師大人,」她猶豫地走向兩人,左右看著他們陰沉下來的臉色,躊躇問道,「是……天賦很差嗎……」
切斯特深深地看了她一樣,扭頭就走。
他的眼神讓洛芙感覺自己的心沉入了法師塔空寂的黑暗中。
她愣愣地看著切斯特離開的方向,腦子裡有個無法面對的語句在不停地轟然炸響,炸的她整個人都失去了思考。
我……沒有天賦……?
浮空塔的陣法師好歹還顧忌著小姑娘一點,看到洛芙這麼難過,沖她眨眨眼,勉強笑了笑:「公主殿下聰明伶俐,不是能力者,也可以在其他方面做出前無古人的偉大成就的。」
洛芙身體的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她用力抹了一把,也沒抹乾凈,還想掙扎一下,用沾滿淚水的雙手拉了拉胖法師的袖子,說出來的話都變聲了:「至少我是什麼屬性,可以,可以請法師大人告訴我嗎?」
法師的目光投向了那個耗盡魔力的法陣上,神情有些不忍:「您……沒有屬性,不能和任何元素,規則,天賦能力共鳴。」
洛芙淚眼朦朧地鬆開了她。
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麼,洛芙已經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是很崩潰很慌亂的一天。
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冷白的月光照進了公主的卧房,偌大的屋裡只有她一個人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枕頭都被眼淚打濕了。
洛芙坐了起來,睡是不可能睡的了。想到切斯特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時候的眼神,陣法師遺憾的話,還有萊拉艾塔她們的驚慌和擔憂,身體又不受控制地想哭。
然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淚怕不是早就哭幹了。不但哭不出來,還胸口疼。
洛芙走到桌子旁邊,喝了一大口桌上的涼水。小孩子火力壯倒不覺得難受,反而覺得緩過來了不少。她扭頭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掃視了一圈,看到了門口的那面穿衣鏡。
那紅衣女人還坐在那裡。
美麗的,溫柔的。洛芙坐在穿衣鏡前,背後是空無一人的沙發。好似在和鏡中沙發上的女人對視。
她們長的真的很像。
一樣湛藍色的瞳孔,一樣金色的柔軟捲髮,就連五官的形狀都有些類似。如果洛芙能長大,也許要比現在還相像的多。
和過去五年的多少個日日夜夜一樣,她端坐在那裡,沒有任何反應。
洛芙一直覺得對著一個沒有反應的影子說話傻極了,但是此時此刻她終於把這點顧慮拋到了一邊。她輕輕地把右手手掌按在了鏡子上,對鏡子里的金髮女人輕聲道,「你是我的媽媽嗎?」
你是洛芙麗達公主的媽媽嗎?
她端坐在那裡,眼神似乎注視著洛芙,似乎沒有。
但洛芙知道她在聽。
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她知道她只是一個影子,沒有動過一絲一毫。但就是很奇怪地篤定她在看著她,在聽她講話。
學了這幾天的博物學,因為洛芙要測天賦所以多學了一些能力者有關的風俗。她這時候才注意到,鏡中女子所穿的紅裙,雖然看上去像貴族,但卻是標準的能力者典儀禮服。
腰上有束帶,束帶在左前側長出一截來打結是為了掛近身武器。袖子在肩膀處收攏,長擺只到半截小臂,這些是法師方便手臂活動。裙子順直而下,沒有任何向上方挽的結,是怕戰鬥中有所鉤掛。
雖然她的頭髮披散下來,奢侈地鋪在椅子上,甚至於有幾縷垂落捲曲在地,而且身上穿著華美的看上去一點都不實用的金紅色外搭,但她裡面的長裙也是毫無疑問的能力者裝束。
「我知道你在聽,你是不能說話嗎?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是我媽媽吧。」洛芙縮在鏡子前面,有點委屈地看著那金色美人,「我今天測天賦,不能和任何元素規則和天賦能力共鳴,是個徹頭徹尾的凡人。你是能力者吧,我沒繼承你和切斯特的任何優點啊。」
「切斯特是魔鬼,他先讓我體會了沒有能力困於宮廷的貴族少女的痛苦,又給我展現了那麼大的世界。然後我沒有任何天賦,他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
洛芙說著說著又哭了出來,邊哭邊抽抽:「我不想,不想困在宮廷里做一個沒用的公主,我想出去看看,想見識那個世界,想去很多地方。可是,我,我不是能力者,我沒有能力自保,甚至沒有能力反抗。」
鏡子里的女人安靜地坐在那,注視的久了,彷彿會有一種她在聽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