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鳳凰隕,戰神怒(三十三)
黃泉路外。
神者,仙者,妖魔,以及鬼怪都來了。
他們都是經歷過一千年前的那場屠殺的,也明白那個視萬物為草芥的男人這一千年來在做什麼。
——他在為鳳族的那位小殿下塑造神軀,讓她得以超脫六界,成為六界之外的唯二存在。
至於另一個超脫六界的人,正是臨淵。
說來也慚愧,他們得知臨淵的名字已經不在生死簿上這件事,竟然是在他大開殺戒之後,如果早早地就知道了這件事,他們也不敢去算計他啊。
而之前的鐘聲,很明顯是天道認可了那位小殿下的神軀,將她的名字從生死簿上劃去,讓她變成第二個超脫六界之外的上神。
這些人只要一想到這兒,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格外複雜,有震驚、狂喜,同樣也有恐懼。
例如冥界的人,他們就分外欣喜。
實在是這些年來冥界被臨淵折騰的夠嗆,誰讓出這個主意的人是他們的大帝呢,而現在臨淵成功了,這是不是代表他們以後不用再時不時受臨淵的折騰了?
眾人心思各異,雖然心裡都想去看看那位被臨淵放在心尖上的小殿下,但礙於黃泉路,不得不止步於此,時時注意著裡面的動靜。
正在他們等得快失去耐心的時候,有腳步聲從黃泉路傳來。
濃霧散開,雪音和墨竹的身形出現在黃泉路上。
「見過諸位上神,仙人以及各界貴客。」雪音福了福身,淺笑道,「不知諸位大駕光臨往生閣,有何貴幹?」
從天界來的兩位上神彼此對視了一眼,然後客氣地朝雪音拱了拱手,笑道:「我等從天界而來,乍然聽見虛空中的鐘聲,有些擔憂臨淵尊神,所以這才前來查看一二。」
其他人也紛紛說著類似的話,聽得雪音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柔了:「既然是擔心我家公子,那為何不入往生閣呢?相信我家公子若是知道了諸位對他的擔憂,一定會很感激諸位的。」
眾人:「……」
他們又不是臨淵,進入黃泉路后還有神力法術,而沒了神力和仙力的他們,不就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了么,那到時候,豈不是任由臨淵搓扁揉捏了。
「姑娘說笑了,往生閣乃是臨淵尊神的地盤,我等怎能沒有臨淵尊神的傳喚,便隨意踏入往生閣呢?」來自妖界的大妖賠笑道,「且往生閣是臨淵尊神為了和旁人交易的存在,我等暫時沒有什麼可和臨淵尊神交換的,是以還是在此等候便可。」
「對對對,這位大人說得對。」
眾人忙不迭地附和,就怕雪音又說出什麼來者是客,不請進去喝杯茶著實失禮之類的話,直接把話堵死了。
雪音莞爾一笑,她身邊的墨竹看見她臉上的笑容,默默地挪了挪腳步,離她遠了些。
「既是如此,那諸位可知,諸位此刻所站的地方,也隸屬往生閣呢?」雪音笑眯眯地道。
眾人:「……」這狐妖臨淵尊神是從哪裡扒拉出來的,怎麼這麼會說?連趕人都說得如此和善又恐怖。
「啊,我突然想起來我的丹藥還在丹爐中,就先告辭了。」其中一位上神猛地一拍手,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朝雪音和墨竹二人一拱手,便迅速地離開了。
見狀,其他人也紛紛找借口趕緊溜了。
不多時,黃泉路外重新恢復平靜。
雪音抿唇一笑,偏頭看向墨竹:「公子交代的事情完成了,我們也回去吧。」
墨竹沉默地點了點頭,如同來時的那般無聲地跟在她身後。
他會跟著來,是因為阿顏他們擔心這些外來者會欺負雪音,所以才讓他來威懾這些煩人的外來者的,沒想到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威懾,雪音只靠一張嘴就把人給嚇跑了。
二人離去,黃泉路上的濃霧重新聚攏,掩住了道路的盡頭。
剛回到往生閣,二人就被叫住了。
「那個誰,你過來。」常洛站在院中的樹下,對兩人招了招手,「和我一起去審問一下韶樂。」
雪音讓墨竹去做他自己的事,隨後走到常洛面前,笑問道:「這不是公子的意思吧?」
按照臨淵的性子,任何敢傷害浮生的人他都是直接殺了的,哪裡還來審問一說。
「嘿,你這丫頭,我這是為你家公子好,別不識好人心。」
臨淵不把韶樂背後的人放在心上,一旦惹怒了他,不管有罪無罪,他的處理方式都是全殺了,可這樣做,不是平白無故地給人留下話柄么——雖然他也不在意。
但如果能問出一些有用的消息,那他們不就站在了制高點,從而可以先發制人么。
常洛取下腰間的摺扇,慢悠悠地走在前面,循循善誘:「很多時候,咱們可以不那麼暴力的,能用腦子就能解決的事,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呢?你說是不是?」
「我覺得,公子他想殺人的時候可能只是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氣而已。」雪音跟在他身後,朝柴房走去,聞言,認真地道。
常洛:「……」
雖然知道這個跟著臨淵時間最久的狐妖能說會道,但遠遠都比不過他親身經歷一次來的透徹。
於是常洛閉嘴了。
他不想再次被懟得無話可說。
兩人就這麼無言地來到柴房。
常洛站在門口,看了看這和臨淵的身份完全不符的房間,摸著下巴道:「我還沒問你,往生閣中怎麼會有柴房?」
作為不食人間煙火的臨淵尊神,柴房什麼的簡直讓人無法直視。
雪音覺得這位上神有時候真是笨得不得了,也不知公子怎麼會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的。
只是,身為臨淵尊神座下最為得用的妖怪,雪音當然不可能把心裡的想法表露出來,微微一笑,道:「上神忘了,浮生當年被公子帶回來的時候是個凡人。」
凡人不吃東西是會被餓死的。
常洛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由抬頭看了她一眼,他怎麼感覺她在鄙視自己。
搖了搖頭,把腦海中的不靠譜想法甩出去,常洛推開門,就見韶樂被捆著扔在地上,一身紫色裙子變得灰撲撲的,一點兒都看不出原來漂亮的樣子。
霽雲沒在這裡,不過他被廢去了一身的修為,此刻正被玄和看著。
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韶樂抬頭朝前方看過去,就見常洛和雪音走了進來,站在自己不遠處。
「你們來做什麼?是來看我的笑話的么?」韶樂無比怨恨地看著這兩人,尤其是他們那看向自己的可憐眼神,更是讓她無比痛恨。
曾幾何時,她也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從來只有她可憐別人的份兒,哪裡輪得到別人來可憐她。
可讓她落到如此地步的人,被臨淵愛著,被這些妖怪疼著,就連冥界的人也護著。
憑什麼呢?
就憑臨淵愛她。
可是這份愛,本該是屬於她的才對,是浮生不要臉地勾引了臨淵,否則她一個無論才情還是心機手段都遠不如自己的小丫頭怎麼可能會得到臨淵的青睞。
雪音見多了人間的痴男怨女,因此一眼就看出了韶樂的心中所想,輕嘆了一聲,輕輕地道:「神女是否覺得自己比浮生優秀?」
見韶樂不解地看過來,雪音輕笑一聲:「可倘若神女真的如此優秀,公子為什麼不喜歡神女,反而是喜歡我家浮生呢?可見,神女的優秀只是你自己的覺得而已。」
「你……」
「難道不是么?」雪音挑眉,「論容貌,神女不及浮生,論身份血脈,神女也不及浮生……小妖實在不知神女究竟是哪一方面比得過浮生,難道是年紀大么?」
她特無辜的語氣聽得韶樂差點吐血。
常洛移開視線,心想剛剛這狐妖還是對他嘴下留情了,否則被氣得吐血的人就是他了。
雪音見她若不是被捆著,只怕就要撲上來撓花自己的臉了,後退了兩步,完美地突出了以常洛為主導的地位,順帶把她的所有仇恨都轉移到了常洛身上。
常洛見狀:「……」
這狐妖,真是招人恨。
「說說吧,你是怎麼進來的。」常洛用摺扇敲了敲腦袋,無奈地看著此刻仇恨地盯著自己的韶樂。
韶樂冷笑一聲:「你覺得我會告訴你么?」
常洛聳了聳肩,出於善意提醒了她一句:「現在是我們來問你,好歹還能讓你保持你身為神女的體面,若是等臨淵騰出手來了,你只怕連這份體面都沒有了。」
韶樂臉色一白。
常洛蹲下身,用摺扇挑起她的下巴,嘖嘖嘖了幾聲:「其實就算你不說,我大概也能猜到是誰,因為人選不外乎就是那幾個——天後還是天帝?」
「唔,是後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吧。」
「何需廢話。」
常洛剛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來,一道冷光閃過,他的摺扇瞬間一分為二,同時,韶樂只感覺手上一痛,十指頓時被斬斷。
「啊——」反應過來的韶樂慘叫一聲,地上是她帶著鮮血的十根手指。
常洛脖子一緊,輕咳一聲站了起來,往雪音身邊靠了靠。
這麼些年不見,這傢伙的狠辣還是一如既往。
白光閃過,臨淵的身形出現在韶樂的面前。
「臨、臨淵?」韶樂怔怔地看著他,十指被齊斷的痛苦讓她狼狽不已,全然沒了神女的尊嚴。
臨淵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她,扭頭看向雪音:「我不想再看見她。」
雪音趕忙行禮:「是。」
說罷,他抬腳便往外走。
「等等,難道……難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誰在背後幫我么?」韶樂突然意識到,臨淵並不在乎她的答案,他只是想讓自己死。
這一刻,她突然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對臨淵的恐懼遠遠的大過了她對他的愛意,或者說,她不敢再去愛,不敢再去愛這個恐怖的男人。
所以,她不敢再賭。
臨淵腳下沒停,徑直走了出去。
韶樂不可置信地看著消失在門口的身影,似乎無法相信臨淵竟然真的不在意背後幫她的人是誰。
雪音略帶同情地望著她:「你還不明白么,一開始,公子就沒有想過要問你什麼,對他而言,無論你說不說,都改變不了什麼。」
臨淵尊神想要殺什麼人,難道還需要理由么?
別忘了,如今的六界還有求於他呢。
當年的涅槃之火,臨淵並沒有真的熄滅,而是用鳳凰淚壓制下去了,每隔一百年就會重燃。
在這樣的威脅下,還有誰敢要他的命,這不是讓他們一齊去死么。
韶樂絕望了。
接下來的場面就不適合常洛看了,況且他也不想看一介上神死在妖怪的手上,在雪音動手之前就出去了。
常洛出來沒一會兒,雪音也出來了。
「她在臨死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雪音見他神色悵惘,不由問道。
常洛搖搖頭:「不必了,我們本來也沒多少交情,我只是不解,為什麼天界就是不肯放過臨淵和浮生呢?」
雪音微微嘆息道:「大約是因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罷。」
臨淵和浮生所擁有的實力就足以讓天帝忌憚,況且浮生的先輩鳳拾休曾經還真的差點就把天帝從那個位置上給拱下來了,這讓他怎能不忌憚。
常洛不語,神情低落。
雪音也不多說,又安慰了他幾句,就去和臨淵稟告韶樂說的那些事去了。
……
浮生醒來時,身邊的位置已經一片冰涼。
她掀開被子下床,來到銅鏡前,凝視著潔白無一物的額頭,腹指輕輕地摸了摸,而後一笑。
然後又走到衣櫃前,打開衣櫃的門,不意外地看到了各種顏色的衣裙,其中紅色的衣裙是臨淵特意為她尋來的,只是沒了以前記憶的她,不知怎的不大喜歡紅色——
或許,不是不喜歡,而是潛意識裡在抗拒那段痛苦的過去,所以不願意再碰紅色。
指尖在紅色的衣裙上停頓了片刻,最後她還是拿了一套素色的衣裙換上。
長發隨意挽起,將一串青玉鈴鐺掛在腰間,推門出去,陽間和陰間的交界處,常年是一片星空,她仰頭望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走下台階,腦海中過去與現在的記憶漸漸融為一體。
走著走著,忽然聞到一抹淡淡的茶香,她順著這茶香走過去,就看見常洛坐在廊下,一副放浪不羈的模樣。
常洛也聽見了她的腳步聲,抬頭望來,眉頭微挑:「醒了?」
「好久不見,常洛上神。」浮生含笑道。
「是啊,咱們可不是好久不……」正在點頭的常洛話音頓住,而後瞪大了眼睛看她,神情激動,語氣驚喜,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你想起來了?」
浮生微笑點頭。
「那你額頭上的……」常洛目光落在她白皙的額上,以及她的那雙黑眸,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我的神力和血脈還沒有恢復,此刻還算是個凡人,所以自然也是以凡人的樣子示人。」浮生在他身旁坐下,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距離我當年涅槃之後,到現在,應該過去了一千年了吧。」
「嗯。」
浮生端著杯子,細細地摩挲著瓷白的杯身,沉默了一瞬才道:「這一千年,他過得如何?我當年死去后,他可有一蹶不振?」
常洛仰頭喝盡杯中的茶水,想到那會兒浮生剛離開的時候,臨淵的狀態,他眼角不由發紅。
「沒有,他那時偶然得知了你還有活下去的希望,便沒日沒夜地尋找你的轉世。這一千年,我也不知該說他過得好不好,可能在我看來,是不好的,可對他而言,卻是好的。」
為什麼好,是因為他心中還有所寄託——她還活著。
只要這麼一想,再多的孤寂也可以忍受,因為他知曉,總有一日,他會找到她。
他只能這麼去想,因為只要想到那個他最不願意想的可能,他便要發瘋。
因為那些清晰刻畫在心頭的回憶,或是他此生以來最溫暖的火光,或是窮其一生亦無法釋懷的心結。
浮生失語。
她那個時候,唯一所想的便是讓他好好活下去,所以告訴他,她用自己的命換來了他的命,讓他帶著她的那一份活下去。
或許背負著他人的希望活下去很痛苦,可是她沒有別的辦法,她只能這麼做。
他不在乎他的命,不在乎六界眾生的命,可他在乎她的命,因此她便用自己的命來威脅他。
她知,他不會不顧她的命。
卻也因此,讓他這一千年來活得孤寂而痛苦。
「我也曾想過,這般逼他,是否太過無情,可是,比起他的性命,這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浮生輕聲道,「我想了許久許久,也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即便他找到了證據,洗脫了鳳族勾結魔界的罪名,卻也不是永遠的解決辦法。」
「只要一尋到機會,他們就會再次把不堪的罪名扣在他的身上,試圖把他拉下來,讓他墜入那可怕而骯髒的深淵,然後人人都去踩上一腳,所以,我乾脆釜底抽薪,把他們的命盡數握在手裡,讓他們再不甘願也不得不匍匐在他腳下。」
常洛苦笑:「饒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你當年的那麼一下,效果的確很好。」
至少六界再沒有人敢對臨淵怎樣,無論他們懷有再多的不甘和恨意,也必須要全部藏起來。
浮生站起來,拍了拍裙角的灰塵:「我該回去了,一會兒他回來看不見我,該著急了。」
常洛撇了撇嘴,扭過頭掩飾自己紅了的眼睛:「去去去,這都過去一千年了,你們倆還是這麼膩歪。」
浮生笑了笑,轉身離去。
—
臨淵得知了天界的打算,預備過幾日回去一趟,但現在,他要去看看浮生。
沿著小路徑直走回他和浮生的房間,推開房門,有輕風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來,吹動了杏色的飄紗和搭在屏風上的銀白色衣裙。
他慢慢走進去,屋子裡,他身上的雪松香和小姑娘身上的清香糾纏在一起,沒有不好聞,反而還多了一絲別的沒有的香氣。
臨淵邁著步朝那散著杏色帳子的床榻走去,帳子層層疊疊的,模糊了他的視線,讓他看不清床榻上的情況。
他掀開帳子一角,透過這道細縫,終於看見了床榻上的場景——
床榻上的被子被掀開,本該睡在裡面的小姑娘已不見蹤影。
臨淵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因為屋外響起了輕快的腳步聲和清脆的鈴鐺聲。
「公子,你去哪裡啦,我醒來都沒有看見你。」小姑娘快步進來,就見白衣男人站在床邊,不由撲了過去。
鈴鐺聲響得更歡快了,臨淵放下帳子,轉身下意識地張開手,接住了撲過來的小姑娘。
他低頭看她,燭火的光線灑在她身上,顯得她的眉眼鮮活而生動。
臨淵收緊了幾分力道,他很輕很輕地道:「你回來了,我的小鳳凰。」
沒有疑問,而是肯定。
浮生抬眼,直直地望進他的眼裡,片刻后,她輕輕靠在他懷中,同樣以很輕的聲音回答他。
「是的,我回來了。」
「阿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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