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秦無劍死了。
死在鎖妖塔重封前夕,是他以血肉之軀阻擋,本命重劍沒入地底時,是他踉蹌跪倒,嘶吼一句:「關城門!」
三族混戰下倒下了太多人,玄天宗付出的代價前所未有的沉重,待到天光晴明時,驅散這霜霾,重還人間一片凈土。
遠古而來一絲神力覆過天地,斗轉間將原本就封於鎖妖塔內的妖魔拉扯,重歸他們應在之地。
聽聞,那一日,九霄雪停,容榭道君素衣白裳自鎖妖塔中踏出,他從未負眾生厚望,也從不負道君其名。
這大地瘡痍,終有終結時。
「景容……」亦有人狼狽相隨,可景容甚至不願多給他一個眼神,只予他不含分毫情緒一句:「是容榭。」
沒有了……他的景容沒有了,就像莫凌雲從來不曾存在過。
「待本座平定妖禍之日,便是你我決一死戰之時。」景容由衷倦了,他不去看身後宴止,也不看重回輝煌的鎖妖塔。
這一路走來太累,他只想要個了結。
「容……」宴止的手僵在半空中,「容榭……」
他說不出話來,甚至連向景容解釋他是為他而來都說不出來。
這愛戀來得太遲,就算現在說出來,也不過為景容徒增負累。
一切都太遲了……
宴止眼底溫熱一片,他本欲借笑掩去這淚眼,終是成了大笑下的淚眼婆娑,他想,如果他早些明了自己心意,也不會走到今下,和景容之間再無迴旋餘地。
決一死戰?如何決一死戰。
腰間玉佩伴他經逢鎖妖塔下天罰,已經隱隱有了裂痕,宴止一遍遍撫過玉上裂痕,低低喃道:「我不做什麼宮主了,也不當勞什子魔尊,只做凌雲,師尊一人的凌雲……」
鎖妖塔重封,妖族殘部陷入一片慌亂之中,原本混戰中妖族佔領的城池也被修界收歸了不少,現下,唯有極北域外,東境主部與玄天宗僵持最重。
眼見這天光重臨,李之鳳有些止不住笑,他痴痴望著晴明天光,這笑著笑著,便帶出了淚來,「師兄當真算無遺策,三族之斗,一線遙光所指,唯有容榭。」
可為了這份太平,他們實在付出了太多太多,舊日宗主師兄決絕一句誅殺東境妖魔為這千年之策拉開了序幕,也將他李之鳳從光偉逍遙的劍仙之位推向了無止盡的黑暗中。
「小十一,我來還你這條命了。」李之鳳理了理衣冠,那蒼老渾濁的眼在此時重煥生機,他最後望一眼這山河,那久違的,世人盛讚的北霄劍仙,終是恢復了其輕狂意氣時。
城下風聲烈烈,春秋十一著大氅冷望城上,鎖妖塔重封與她有何干係,她要殺李之鳳,縱是十個化神大能來了也攔不住。
「十一。」可李之鳳御劍而來,朝她一笑時,恍然間,春秋十一似乎又看見了那年策馬相隨的北霄。
「我來償你。」
原來親手誅殺舊日所愛,與殺旁人的感覺無甚差異。春秋十一轉了轉腕間,收劍時李之鳳踉蹌跌在了厚雪之中,她倉促移了視線,抬手按了按鬢上雅淡海棠花。
這恨支撐她存活千載,縱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苦度,每一個日日夜夜她都浸在血染魘中難以掙脫。
可今下,她的最後一個仇人死了,她這心下好像也不剩什麼了。
春秋十一回頭去看,只見東境之人歡喜神色,這僵持數月,她身為東境袖首,終於將北防袖首誅殺劍下,叫這些人如何不歡喜。
再前望,她只見林無端驚錯神色,驚錯褪去后,林無端眼裡只剩濃重悲憫,悲憫什麼呢?悲李之鳳坦然赴死?憫她遺恨千載終成空?
春秋十一唇角微揚,她朝著林無端招了招手,輕道:「小道長,你過來。」
一個化神境對金丹期的邀約,像個危險訊號,何況玄天宗折損北防袖首在前。
可林無端還是過來了,也抬手示意了身後弟子不可妄動,他一步步朝著春秋十一走去,不顧她為他敵,不畏她劍上血染,他從來這般,堅定無謂。
春秋十一望著林無端眨了眨眼,似有些欣賞他這般大膽,她隨手扔了劍,問道:「你說你的責是護佑天下蒼生,李之鳳也是。」
「那我問你,我們這些少數人,便不是你們口中的天下蒼生,隨時可以捨棄嗎?」
林無端答不上來,他抿了抿唇,視線也不覺低了幾分,在這天地蒼涼之下,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他終是答道:「我執為我道,這眾生亦無多與少的分歧,無論一人,或萬眾,姑娘若無過錯,我絕不會為成道捨棄姑娘。」
聽他這回答,春秋十一莫約是笑了笑的,眼見她淚染睫邊,輕嘆一句:「可你們不都是這樣嗎?絕大多數人所處之地,便是你們所執的公義。」
林無端一啞,他很想駁回春秋十一的話,也想說,他絕不會如此,可春秋十一說的好像也沒錯。
他不清楚前輩們千年前的恩怨,但追殺東境之人,確實是不該的。
「罷了,如今談這些還有什麼意思。」春秋十一自圓其說,復望林無端時眼裡已然染笑,如舊的笑顏如花,她說:「你我相識一場,這塵世無趣之至,我便全了你的道。」
春秋十一翻掌間直擊己身心門出乎所有人意料,離她最近的林無端呼吸一窒,低低喚道:「春秋姑娘……」
「我殉的是北霄,而非李之鳳……」春秋十一笑意不褪,隨李之鳳一道倒在了雪地之中,「我這化神境的道行,也定能為你鋪平前路,一舉兩得,有何不可……」
她從未存生志,活著也不過因恨一字,這千年輾轉,她終有魂歸故里之時。
雪地里好像也沒有很冷,春秋十一最後望一眼天際時,是文妤攜楊季望她,含笑喚一聲,十一姑娘。
還有身後相隨的無極宮人們。
「我來了……」
鎖妖塔重封,東境化神老祖身死,這一件件事好像都是值得他們歡喜的大事,可林無端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無盡頭的冰天雪地里,分明有萬萬人,他所能見所能視的,偏只剩下眼前戴著海棠花的姑娘了。
這隻海棠舊簪,他曾在無極宮的萬年玄冰中見過,不過一隻普通花簪,要保其千年不朽得耗費多少心思,可春秋十一甘願。
就像如今,殉北霄,鋪他道,春秋十一仍是甘願。
一個願字,抵過塵世萬言。
林無端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跪下去,替春秋十一扶正那海棠舊簪的,他只覺眼前模糊一片,想擁春秋十一入懷,又止於萬人矚目之下。
他對這姑娘的愛慕,終是止於口,從未有能訴之天下的時候。
年少時他還曾對橫朔道人與其首徒之事不屑一顧,只覺橫朔道人離經叛道之行不可言,如今遇上了自己的劫數,他才明白。
愛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下,藏不住的。
哪怕她所念非你,連多聽你一言都不願。
奈何生不逢時,遇既大錯。
若有可能,他不入道門,春秋十一莫修魔,無論得償所願與否,他定要護好這姑娘,絕不讓世俗傷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