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秦晁眼中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眨眼之間,他又掛上懶洋洋的笑,拿起金鐲反覆翻看:「這不是老頭從我這拿走的嗎?我當他要給那丫頭當嫁妝,怎麼又給我送回來?」
秦阿公自然不會貪他一個金鐲子。
八成看他遊手好閒,怕他賣了換錢才代為保管。
明黛坐姿筆挺端正,雙手交疊落於腿上。
「聽聞這是秦公子生母之物,欲於公子成家立室時傳下。」
「公子喜逢小登科,理應將它贈予未來妻子。」
靜夜無聲,女人的聲線如清泉化開的冰雪,清冽而細膩。
與那雙又大又亮的黑眸格外搭。
秦晁並未沉迷其中,吃吃笑起來。
他生的確實好。
五官精緻,桃花眼撩人。
這身最普通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才得以顯出幾分清雋秀氣。
就算這笑邪里邪氣,也不影響這分清雋並存。
秦晁手臂搭桌,握著金鐲子有一下沒一下的磕響,悠悠感慨:「這真是我聽過,最含蓄的嘲諷。」
明黛不動聲色。
她已在心中對他築起防線,他上天下地嬉笑怒罵,她都不會在意。
但可以確定,他比她想象的更敏銳。
周邊的善意或惡意,熟悉或陌生,他總能第一時間察覺。
且準確。
秦晁將鐲子放在桌上:「朱家富裕,朱姑娘從小錦衣玉食,不差這麼個玩意。」
明黛眼觀鼻鼻觀心:「既是秦公子之物,隨你處置便是。」
秦晁認真的思考了一下這句話,忽將鐲子推向她,另一隻手指指她的頭巾面紗。
「不如這樣,你摘了這個,我送你。」
明黛眼帘輕抬,迎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
秦晁挑著眉,沖她偏一下頭:「嗯?」
用母親的遺物,換看她容貌的機會。
十足的風流輕佻。
半晌寂靜,明黛搖搖頭,起身離開。
秦晁的目光無聲的追著她。
走到門口時,明黛又定住。
方才這幾步,是她的猶豫和思考。
她是個外人,沒有立場插手別人的家事。
況且他明日就要去朱家,一副心意已決的樣子,豈是一個外人三言兩語能撼動的?
但,不吐不快。
明黛回頭看秦晁,秦晁露笑,拿起鐲子朝她遞了遞。
明黛平靜開口:「若無秦阿公與秦姑娘相救,我早已是陵江上一抹亡魂。我只有感激之情,絕無加害之心。」
「我傷了臉,醜陋不堪,故此遮掩。你不必防著我,旁敲側擊看我容貌,探我底細。」
秦晁仍彎著唇,眼裡卻無一絲笑意。
明黛又道:「我來此地多日,秦阿公與秦姑娘幾乎獨來獨往,倒是聽聞公子時常與人有說有笑,打情罵俏。」
「想必是平日攢下情誼,才使你一個眼神,他們便出面攔住秦阿公。」
秦晁遞出鐲子的手收回,指腹一下一下撫過上面的花紋。
明黛:「或許你替阿公擋了外人的拳腳與欺辱,可他的致命傷,偏偏就是你。」
秦晁指尖一頓。
半晌,他低下頭,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抬起頭,他好奇猜疑:「口齒伶俐,無法反駁,姑娘是說書先生?」
本就沒存什麼希望,他此番回應,也談不上失望。
明黛垂眼,四兩撥千斤:「是我口齒伶俐,還是有理有據,你不妨掂量掂量。」
秦晁似乎耐心用盡,起身走到她面前,彎腰拾起她垂在身側的手。
明黛指尖一顫,下意識要抽出,秦晁飛快一捉,穩穩握住少女柔弱無骨的手。
【黛黛】
男人的聲音自腦海中傳來,蒙著一層陌生的薄霧,她彷彿看到一雙深情的眼。
她不想被這樣拉手。
明黛心神一亂,又立馬被掌中的冰涼堅硬鎮壓。
她垂眼,見到掌中的金鐲子。
秦晁鬆開她,微微一笑:「這個,我就不帶了……」
……
明黛帶著鐲子回來,秦心驚訝不已,秦晁居然不要?
想了想,又明白了。
他定是覺得自己日後富貴,就看不上了。
秦心收好鐲子,燒熱水和明黛洗漱一番,早早睡下。
明日朱家來接人,秦心怕阿公一時激動又鬧起來,須得早起守著。
明黛躺在床上,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穿嫁衣,在沒有盡頭的漆黑街道上發足狂奔,頻頻回頭。
身後一片漆黑,前路似有光明,卻始終無法抵達觸碰。
這個夢,明黛醒來都還記得。
她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難道,她是蓄意逃婚,意外落難?
……
第二日,朱家按時來接人。
有了昨日的教訓,他們格外留意秦阿公這頭。
然而,秦阿公在家門口站著,直到一身喜袍的秦晁走出來,他才轉身回屋。
秦心心裡怨他,懶得多看一眼,院中只剩明黛。
村裡人都看到秦老頭家多出來的人,不由議論紛紛。
這樣一個閉合的小村子,家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哪家多養一頭牲口都能被察覺,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
明黛沒有留意旁人的議論,目光只及那一人。
他今日仔細梳洗過,喜服幾乎剪裁合身,襯得他容光煥發,俊的不像話。
不知是略有所感還是心有牽挂,秦晁忽然轉頭,看向西邊的門戶。
兩人遙遙對視一眼。
秦晁笑笑,轉頭蹬車。
朱家的馬車又大又氣派,秦晁一上車,四五個家丁圍車而立,彷彿誰會來搶親似的。
隨著馬車駛離淮香村,看熱鬧的人群終於散去。
明黛返身回屋。
這段日子,她一直卧床養傷,如今行動自如,她想去陵江打探消息。
秦阿公和秦心救了她,已是仁至義盡,加上秦晁一事,明黛自不會勞煩秦阿公和秦心。
然而,秦阿公得知她想去陵江,搖搖頭。
「難。」
「難?」明黛不解。
秦阿公:「應當是陵江的事鬧大,驚動朝廷,從陵江至各地的水路都被封了。」
「以往陵江通朗州有諸多水商路,如今沒有過硬的關係,根本走不動。」
「各關口官兵攔路,憑路引戶籍過關,碰到流民或身份不明者,要麼驅逐,要麼收管。」
「可官府的收管地亂成一團,等他們清查處理,不知要等到哪一年。」
所以秦阿公這段日子沒出門,並非放棄上工,而是根本走不遠。
只能靠挖藥草賣錢,早出晚歸。
明黛心頭微沉。
她晚一天想起自己的身份來歷,就晚一天尋到親人,回到家中。
即便回了,處境也會多一分難。
若想起的總是零零碎碎的東西,毫無線索,她就得自立謀生,不能一直賴在秦阿公家中。
女兒身走動已十分不便,再成個黑戶,想自己找線索,難如登天。
……
秦心本以為,秦晁一事已成定局,阿公就是再放不下這侄孫,也該放下。
沒想,秦晁上午剛去朱家,秦阿公下午就咯血昏迷。
秦心六神無主,明黛拿出一個小金錠讓秦心去找大夫。
請來大夫一番診治,他連連搖頭。
秦阿公不僅操勞過度,還有內傷淤積,又因急火攻心,引數症齊發,方才發作。
這個年紀,幹什麼都耗元氣,眼下即便好好養著,恐怕也撐不了多久。
秦心送走大夫,忍淚給阿公熬藥。
明黛看著卧病在床的秦阿公,心裡亦不好受。
世上意外落難者無數,她能得遇秦阿公爺孫二人,受此恩會照顧,實屬萬幸。
如今她尚未報恩,秦阿公已纏綿病榻,倘若他有何閃失,於她而言也會是一生難安的遺憾。
……
朱府。
愁嫁多年的寶貝女兒終於招得佳婿,朱員外大喜過望,大擺流水宴席。
秦晁雖為贅婿,然儀錶堂堂相貌出眾,還是被朱員外拉著敬酒。
乍看之下,還以為是朱府公子娶妻。
朱寶兒愛慘了秦晁,為了這千金一刻,她破天荒節了七日的食。
心情不好,打壞了三個丫頭才抑制住食慾。
換下喜袍,看著鏡中似乎纖瘦許多的身形,朱寶兒漲紅了臉。
夜色漸深,外面的酒席一一散去,洞房門被推開,秦晁走進來。
府中下人早已得朱寶兒耳提面命,知情識趣的退下。
朱寶兒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衣,大紅抹胸若隱若現,身姿豐腴。
她攪著手,含羞帶笑望向面前的男人,「夫君。」
秦晁身上帶酒氣,嘴角輕挑,眼裡無笑。
對上朱寶兒熱情似火的一雙眼,他腦中忽然想起一雙清凌凌的黑眸。
分明是個從無交集的陌路人,有些事情,她倒是看的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一雙眼長得好的緣故。
春宵一刻值千金,朱寶兒在他面前,早已收起跋扈的一面,水蛇般貼上來行妻禮,為他剝去喜服。
男人穿衣清瘦,內里卻別有乾坤,朱寶兒呼吸急促,催著他上了榻。
紅帳落下,女人散發脫衣,似火團一樣貼上來親吻。
秦晁時而動動脖子,錯開她的唇,目光冷冷的看著帳頂。
【或許你替阿公擋了外人的拳腳與欺辱,可他的致命傷,偏偏就是你。】
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三言兩語,竟像長進心裡一般,生根發芽。
有身上的女人對比,秦晁只覺自己渾身冰涼,心中罵語聯珠。
見鬼了。
……
明黛又養了三日,只覺周身氣血通暢,再無不適。
反觀秦阿公,一直卧床。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連日來吃喝洗漱,皆是秦心內外操持。
翻來覆去的打量自己一雙手,明黛得出結論。
幹活,她不會。
學?再說吧。
但她實在無法心安理得的享受秦心的照顧,思來想去,決定用別的法子補償她。
「你想要什麼?」
正在燒火的小姑娘抬起頭,一臉茫然:「啊?」
明黛蹲在她面前,正經且嚴肅:「你想要什麼,我買給你。」
秦心長這麼大,沒人問過她這樣的問題。
更別提這個處處長在她審美上的姐姐。
「我、我沒什麼想要的。」
明黛沉吟片刻,說:「沒什麼想要的,就是沒想好。哪裡有市集,我帶你走一趟,你就知道自己要什麼。」
秦心滿臉茫然:「不是……姐姐你為何要給我買東西?」
明黛不欲與她廢話,「市集在哪,什麼時候去?」
秦心暗想,家裡簡陋,許是姐姐自己要添置什麼物件,順道捎帶她。
這樣好看的姐姐,落難傷臉已經很可憐,至今未曾掉過眼淚,太堅強了。
秦心摸一把汗:「市集有些遠,我們很少去,不過有游郎販夫會挑著扁擔在村外的小道上擺攤,我們日常添置,都是去那裡。」
明黛點頭,「就去那裡。」
……
阿公卧床休息,販夫擺攤的地也不遠,秦心安置好一切,關上門,與明黛出門。
一路上,秦心比明黛還緊張周圍。
或許,她也不知怎麼向村人解釋月姐姐的來歷和身份。
所謂怕什麼來什麼,剛出村口,上次幫秦晁攔秦阿公的幾個村漢一眼盯上了二人。
「喲,秦妹子,這位……哪家姑娘,挺面生的。」
幾個男人眼光裸.露的打量明黛。
明黛穿著秦心的衣裙。
小姑娘懂事,做的衣裳永遠大出許多,這樣長身體也能穿很久。
穿在明黛身上剛剛好。
少女生得婀娜曼妙,最普通的棉裙,她能穿出別樣的清麗來。
哪怕蒙著臉,身子已足夠惹眼。一眼就看出與村裡女人不同。
秦心漲紅臉,拉著明媚繞路走。
「別走啊,這不會是你阿公買來養老伺候他的姑娘吧?你是不是要叫她阿婆啊?」
「你們!」秦心擋住明媚:「滾開啊!」
幾個男人一對眼神,圍住她們,其中一人搓了搓手,忽然動作,直朝明黛的頭巾與面紗。
明黛蹙眉,閃身要躲,一枚石子如離弦之箭,精準無誤的砸在男人的頭上。
「嗷——」一聲痛呼,男人還未觸及明黛分毫,已收手捂住頭。
三個漢子轉頭,顏色驟變。
秦晁站在兩丈開外,手裡握著小石頭,一下一下掂著玩。
「秦晁,你、你怎麼回來了?」
其中一人探頭,見他身後並無朱家家奴,又笑了:「這是『三朝回門』啊?」
秦晁笑笑,隨手扔了石頭,自袖間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指腹輕撥鋒刃。
「你、你……」
幾個漢子與秦晁交集不多,頂多是收他一點好處,幫忙顧著點秦阿公那頭。
他們聽說,秦晁在外面混的很開,路子也邪。
他們偶爾嘴臭犯渾,但都是踏實過日子的人,可不想跟這種人杠上。
秦晁握住匕首,慢慢走過來:「說啊?接著說?」
對面三個漢子,對上他反而懼了,賠笑說了些好話,腳底抹油溜了。
秦心愣愣看著他:「晁哥哥……你……」
贅婿也有三朝回門的說法嗎?
秦晁撇秦心一眼,目光若有似無落在明黛身上。
她果然又在看他,因為蒙了面,讓人更多地注意到那雙眼。
上上下下打量,滴流滴流轉悠,眼睛要能成精,應當就是她這樣。
秦晁冷嗤一聲,扭頭回家。
秦心再沒心思買東西,發足狂奔回家。
她知道阿公挂念秦晁,哪怕他不爭氣入贅,他還是挂念。
她得把秦晁回來的事告訴阿公!
明黛半天才回過味,她似乎被秦晁救了一把。
可他怎麼會一個人回來?
真是三朝回門?
……
第二日,一個驚天消息在村中傳開——
秦晁入朱府做贅婿,可他根本不是個男人,行不了那事!
朱老爺大怒,逼他簽了和離書,趕出府門。
秦心傻眼。
看著半昏半醒的阿公,她都不知道,是晁哥哥恢復自由一事更讓他高興,還是晁哥哥身上的流言更刺激他……
明黛看著苦悶的秦心,昏睡的阿公,心中一陣無力。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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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分兩章,就是怕你們嗷嗷誤會,咬牙把這個情節寫完!!
我們晁哥以後很有出息的,你們不要討厭他。
明媚:呸!【來自小姨子天生的敵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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