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房
「至少準備六萬塊錢吧。」牟主任意味深長的看著周序,周序感覺渾身都不自在,彷彿對方已經看穿了他窘迫的人生。
回到家裡,周序翻開定期存摺,眼睛直愣愣定格在那個數字上面,兩萬塊錢,這是他自工作以來攢下的全部家當。
周序使勁拍了拍腦門,焦急得簡直要瘋掉,他第一次發現金錢竟然真的事關榮譽和生死,十五年啊,就積下這麼點錢,真是可悲又恥辱,他站在鏡子前,感覺裡面的周序好小啊,小得五官四肢都瞧不見了,只有黑乎乎的一個小點,就好像塵埃中最不起眼的螻蟻。
糟糕是糟糕,但事情遠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貌似還有不少選擇,存摺旁邊的那張卡依然是充滿誘惑的最理直氣壯的選擇A,周序死死盯著這張卡,盯了許久許久,最後輕輕嘆了口氣,只單單取出存摺,把卡又放回了原處,然後嚴肅的告訴自己:陸文星送給戴瑤的錢,你周序沒有資格動用,就算以後補上也不行。
選擇B是找李國球這個「農場主」借五萬塊錢,他相信只要自己打個電話,甚至只需一個簡訊,李國球就會二話不說的把錢轉給他。可問題是,他無論如何也張不開這個口,一個健全的人去向再也站不起來的人尋求幫助,從此以後再也站不起來的人極有可能就是這個健全的人。
選擇C是問史曉明借錢,但這個念頭只不過是一閃而過,史曉明才紮根深州沒多久,他身上能有多少銀子呢,再說了,史曉明落難時他一共幫襯了十三萬,同樣多災多難的史曉明出獄後到現在只陸陸續續還了三萬,他現在說是借錢,等於是旗幟鮮明的討債啊。
選擇D是請求丁靖預支工資,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如果沒有封陽那個基坑工程,D會是個勉強合適的答案,顯而易見,這個時候要求預支工資,丁靖肯定會以為他是在變著法子討要工程的介紹費呢,他實在做不出來這種既丟人又傷感情的事情。
A、B、C、D四個選擇被拋棄的唯一原因就是周序瞻前顧後、臉皮太薄,但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此時此刻只是感到羞愧難當,為自已不能給予母親幸福平靜的晚年而羞愧,這種想法實在令人胸口鬱悶得喘不過氣來,所以他狠狠打開窗戶,想讓暴雨來臨前的狂風滌盪屋內一潭死水的沉寂。風沒有想像中的猛烈,或許是風勢轉了個方向。
隨後,在藍色閃電的一次次提示下,他終於注意到了馬路對面正在熱火朝天修建的雄偉校舍,三江大學附屬中學將在此成立松西湖分校,這所譽滿三江的名校振奮並撫慰了松西湖萬千家長的心靈,也令周序所在的翰林苑小區即將名至實歸。
三江大學附中的金字招牌在周序眼前來回飄蕩,似乎在催促周序儘快做個大膽的決定,周序稍稍有些猶豫,但當他回過頭,看著母親那空著的床鋪和堆在床尾的舊衣裳時,他流淚了,不由自主的說了句:老娘,我永遠是您的兒子。
周序感覺比打開窗戶前更加羞愧,因為他剛才竟然會在救母和賣房之間產生了邪惡的猶豫。
「你真是卑鄙,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你就是個自私、骯髒、不孝的混蛋!」
在轟隆隆的雷聲里,周序邊跑邊誇張的大聲痛罵自己,絲毫不顧及馬路上小區居民驚詫、疑惑、恐懼的目光,是的,他下定了決心:把房子賣掉。
重點中學的准學區房不僅不愁賣,而且稱得上是炙手可熱,惟一的問題是他賣得太過著急,甚至想今天下午就拿到現金。
房產中介經理是個漂亮的小嫂子,姓錢,她燙著棕色捲髮,有著漆黑明亮的眼睛,非常完美的瓜子臉,她仔細查驗周序的房產證和土地證,內心充滿了波瀾壯闊的喜悅,聽完周序急切的訴求,她抬起頭,假裝同情的看著這個皮膚黑黑的高個男人,眼裡卻幻化出憨態可掬的豬頭和一大塊能做出美味的五花肉。
「房子還有幾年貸款要還,房型也不好,又沒有電梯,小區車位也少,您還要幾個小時內出手,大哥,您得搞清楚,咱這是賣房,不是賣白菜呀。不過呢,話說回來,您碰上了我算是碰著了。」
錢經理小心翼翼的拿捏著說話的分寸,她必須盡量放大賣房的困難,卻又不能太過份的嚇唬這個可憐的中年男人,以免把他嚇跑了。
「這麼說,遇見你是我的幸運嘍。」不知為什麼,周序不太喜歡這個表情豐富、口齒伶俐的小嫂子,但他沒有時間了,醫院正等著他交手術費呢,他只能硬著頭皮把和錢經理的相遇看作是天意的巧合,他極力剋制心中的不寧,不得不放棄提防,盡量把錢經理當作和藹可親的好人。
「這事確實很棘手,但老人的病情更加耽誤不得。」錢經理搖搖頭嘆氣道。
「是的,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周序心急如焚,恨不能十分鐘內賣掉房子,二十分鐘後母親開始做手術,他一心想的是,早一分鐘動手術,母親就會少受一分鐘罪。
「如何同時解決您迫切需要錢的難題和儘快賣掉房子的難題呢,我覺得應該尋找某種大家都能接受的妥協。」錢經理深信這個男人已在掌控之下,叮噹作響的璀璨金幣正穿越他的身體朝自己飛奔而來。
「哦,我同意,生活的本質就是妥協嘛!」周序的語調帶著希冀、懇求、無奈、悲傷。
「首先申明,我絕非趁人之危,我只是單純而真誠的想幫客戶解決問題,所以,我將傾盡所有,立刻、馬上把您的房子買下來。您別誤會,我自己有學區房,並不需要您的老房子,我會努力再找個買家把它賣掉,這樣的話,您的難題不就圓滿解決了嗎。」錢經理胸有成竹的給出了她的方案。
「如果能立刻、馬上拿到錢,我將感激不盡,不知道錢經理打算給我多少。」
「三十五萬,您到手的是純三十五萬,其他的就不用管了。我不過是個普通人,我丈夫也是,所以只能拿出這麼多來幫你,希望您不要見怪,如果不滿意就當我沒說過,反正決定權在您這裡。」
一樓的那家住戶同樣是八十五個平方,一樣的房型,上個月賣給別人的價錢是五十萬,周序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握緊雙拳,他感覺對面的錢經理就是把開山大斧,正氣勢洶洶的朝他砍過來。
但是,他又能怎麼辦呢,一切都很明了,命運之神再次把他生活的主動權拱手相讓,並讓焦慮不間歇的騷擾著他,逼迫他低三下四的做出又一個痛苦的決定。
周序正要準備說「同意」時,突然接到了丁靖的電話:「你在哪裡,我和齊晶正在松西湖醫院,你媽媽得立即手術,錢我們已經交了,你趕緊回來簽字。」
周序心慌意亂的對錢經理說了聲對不起,隨即像做錯事了孩子低著頭匆忙離去。錢經理目瞪口呆望著周序的背影,美麗的瓜子臉瞬間扭曲成了剛出爐的燒餅,臉上的脂粉也因著這次劇烈的扭曲而忽拉拉直掉,她有在不高興的時候照鏡子的習慣,可當她這一次站在衛生間的鏡子跟前時,驚訝的發現自己向來引以為傲的容顏竟然安在了一頭豬的身上,原來自己才是那頭豬啊,她難過的哭了起來。
沒有經過太多的思想鬥爭,周序做出了另外一個決定,在母親的病房外,他告訴丁靖和齊晶:「六萬塊錢手術費用我只有慢慢還了,這份深情無以為報。我媽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我打算辭職后一心一意的照顧她,原諒我不能再跟著你們打天下了。」
丁靖似乎早就猜到周序會這樣說,她立即毫不遲疑的,態度堅決的拒絕道:「我不同意,咱們一起共事好些年啦,經歷了那麼多的風風雨雨,怎麼也稱得上是患難之交,什麼是朋友,有難一起扛才叫朋友。」
齊晶接著道:「那錢還什麼還,於公於私都不必還,於私我們是朋友,於公是獎勵你為公司接來大幾百萬的工程。這事也不難處理,從今兒起你不用去工地,伯母什麼時好了什麼時候再來上班,你這上有老下有小的,沒有工資,可怎麼維持最基本的生活呢。」
周序眼眶濕潤了,他動情的道:「丁總,齊姐,你們對我已經非常照顧了,這十年來,只要我去投標,或者家裡有事,不管工地多忙,你們都會批我的假。而今天我面臨的考驗與以前完全不同,我媽老了,這麼嚴重的傷估計一年半載都恢復不了,除了汐汐,我再也沒有別的親人啦,所以我得緊緊守著她,老媽要是不在了,我可就真沒家了。」
丁靖用力拍了拍周序的肩頭,難過的道:「我們都理解你,就是不理解命運為什麼總是如此放肆的欺負你,我們只想幫著你一起戳破命運強加給你的黑幕。」
周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無功不受祿,我怎麼能白要你們的工資呢,這錢拿得毫無道德,毫無良心,和吃軟飯有什麼區別。我這人啥都沒有,就剩一點點可憐的自尊了,就請丁總和齊姐不要再好心的撕去,給我留份體面吧。」
話已至此,丁靖和齊晶知道,周序不可能再改變主意了。
丁靖和齊晶走後沒多久,周序手機里傳來一條信息:工資你不要,社保醫保公司還是先幫你交著吧,說不好聽點,萬一你再有個病呢,沒有醫保,家不就徹底垮了么,待會再轉兩萬給你,不要就絕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