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隨著時福生和馬艷春的同時離開,項目部終於就剩下周序和嚴師傅倆個人,從臘月二十八開始,周序每天都要給母親打電話,每次講半個鐘頭,電話機在會議室里,是時福生特意吩咐,從他辦公室挪過來的,他還說,你們儘管打,那點電話費打不垮樟城項目部。
嚴師傅的愛人想要過來,被他拒絕了,說這樣不好,領導知道後會生氣的。嚴師傅平時住食堂邊的一個小棚子里,晚上還肩負著看守項目部財產的重任,當然,在周序看來,除了那部座機,項目部其實沒有什麼可偷的,財務室里連個保險柜都沒有,能放什麼貴重東西。
兩個人的飯菜很好解決,過年期間,每人一天五十的標準,可以吃得像個貴族。只是,嚴師傅的話很少,他忙完事情后,總是長時間的保持一個姿勢,一坐就是大半天,往往是周序問三句,他才答一句。這令周序非常煩惱,連個正常交流的人也沒有,這日子很難捱。
三十晚上,嚴師傅做了一大桌子菜,雞鴨魚肉,一樣不少。
嚴師傅拿出兩瓶香山老酒,道:「你是東北出來的,應該蠻能喝,我早先因為開車,養成了不喝酒的習慣,但今天特殊,我要大開殺戒,讓你見識見識老嚴年輕時代的風采。」
嚴師傅的風采,就是三懷酒下肚,便大開嘴戒,有啥說啥,從他的口中,周序這才知道,嚴師傅的兒子前年死於一場意外。
「開了一輩子車,到頭來,卻讓個貨車把兒子帶走了,他才十七歲啊,多好的年華,本來,他是市二中的,火箭班,牛不牛,牛不牛,清華北大,大好前程等著他,可是,就這麼轟一下,全完了,全完了啊。」
二中,那是省重點學校,聽說每年都有七八個學生被清華北大錄取,周序重重的點點頭。
「王八蛋司機,喝酒開車,哪天老子活不下去了,就去找他索命。我那兒子,多好的兒啊,養了十七年的兒啊。」
嚴師傅嚎哭起來,是那種歇斯底里的嚎,絕望到極至的嚎,和著越來越密集的鞭炮聲,周序突然就覺得,生活遠不像他剛畢業時那樣憧憬的那樣精彩,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一家三口,本該團圓的日子,卻是天各一方,於是,他也放聲哭了起來。
後來,嚴師傅又給他講了許多。
「兒子死了,老婆也沒了半條命,病退在家,不死不活的,一個月就一百塊錢,老頭子半身不遂,住院,吃藥,汽車班也不要我了,還是老謝人好,把我收留了,我越活越看不明白啊,小周,活著的目的是什麼,我好像就剩活著了。」
「姓時的懂啥玩意,工地上的事,他屁都不懂,還項目經理,他命好啊,找的靠山都是山,不像我老嚴,跟了錢副總,什麼也沒撈著,還被了抓進去。我知道,姓時的想趕我走,讓他妹子來做飯,他別把我惹急了,死了兒子絕了后的人,我誰也不怕,你說,是不是。」
小周喝得也多,但他還能控制自己,忙給嚴師傅端來一碗水,勸他喝下。
嚴師傅喝完水就開始吐,紅的綠的白的,吐了不少,吐完,他也不消停,又拉著周序的手,說道:「洪洞縣裡沒好人,小周,你要當心那倆矮子,搞技術不上心,整起人倒是一套一套的,只有小肖是好人,好人一個,但好人有什麼用,好人不長命啊。」
說完,嚴師傅一出溜,就從椅子上滑下去,周序使了好大勁才把他扶上床,又費力脫去他的外衣,蓋上厚棉被,這才出來,繼續一個人把剩下的酒喝完。
他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只是,兩頭都是連串的炮仗聲,大聲吼著也聽不清對方說了些什麼,那沒關係,只知道線的另一頭是最親的人就行了。
剛過十二點那一刻,鞭炮聲達到了最高分貝,樟城的上空也不斷騰起各種歡快的禮花,周序喃喃道:「快樂是你的,也是他的,但在今天,不是我的。」
以前,周序總覺得大年三十看春晚,是件很幼稚很沒譜的事,但是此時此刻,他多想面前有個電視機,哪怕黑白的也行,他現在就想看看那些笑星的臉。
最終,周序沒有回到宿舍,他就躺在會議室的桌子上,睡著了,夢裡,他吃了父親包的豬肉、蝦米、白菜餡的餃子,吃了好幾十個。
周序在一陣二胡聲中醒來,他揉揉眼睛,翻身下桌,循聲找去,原來是嚴師傅,他拿了把小凳子,坐在院子正中,正忘情的拉著「二泉印月」。周序屬於五音不全,對音樂極度不敏感的人,但是,他也聽出了,這曲子拉得不錯,胡聲悠揚,如泣如訴,阿炳再世,應該也就拉成這樣吧。
大約十點鐘的樣子,那個民工老闆吳胖子來拜年了,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還帶著老婆孩子過來,挺有誠意的。
吳胖子不大,才三十齣頭,圓滾滾的身體,光溜溜的腦袋,穿著一半黑一半白的夾克,令周序想起了動物園裡的熊貓,她的老婆年輕漂亮,嬌俏可人,簡單的紅毛衣,灰呢子筒裙,便襯托出她苗條勻稱的身形,女兒和兒子是龍鳳胎,今年七歲,可愛又懂禮貌,一進來就叔叔伯伯的叫著。
「恭喜發財」
「新年快樂。」
眾人說著吉祥話,臉上洋溢著或真或假的幸福的微笑。
祝福完畢,該到正題了。
「明天是初二,我那個堂叔會趕過來,他叫吳國昌,要和你們碰一下,圖紙他年前就看過了,小工程,對他來說不是個事,他在工地上幹了二十年了,你們放心,都交給他,沒問題的。」
說完,吳胖子帶著老婆孩子上了車,黑色的桑塔納,擦得鋥亮,像抹了雞油,目送車遠去,嚴師傅嘆道:「這才是人生贏家啊。」
一不留神,吳老闆送來的那隻大母雞跑了,周序和嚴師傅累得滿頭大汗,也沒有把它逮著。
最後,周序說:「嚴師傅,算了,咱們就當回總統吧,老美的總統會在感恩節赦免一隻火雞,我們就在春節放生一隻肥母雞。」
中午吃飯時,嚴師傅總盯著周序看,看得周序渾身不自在。
「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對不。」嚴師傅問。
「對啊,最後是我把你扶上床的,睡得還好。」周序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平時是不喝的,昨天特殊么,我,那個,酒後有沒有胡言亂語,說些沒邊沒際的話。」
原來是怕這個,嚴師傅昨是真喝多了,自己說了什麼也不知道,周序心裡挺同情嚴師傅的,不過,他再沒有生活經歷,也知道怎麼回答。
「沒有啊,嚴師傅,你就談了些家長里短的話,真沒說什麼。」
嚴師傅看著周序,一言不發,周序盡量表現的很真誠,嚴師傅最後選擇相信了他,道:「我比你父母小不了幾歲,你就把我當叔看吧,大過年的,你一個人在外,真是遭罪。」
千呼萬喚,那個工程界的神人吳國昌終於登場了,不過,看到本尊后,周序心裡非常失望。
這是個老頭,那張臉除了五官就全是皺紋,而且,還是個骨瘦如柴加駝背的老頭,周序見他的第一眼,就在猜測,這人是不是個癮君子啊。
吳國昌似乎也看不中他和嚴師傅,只簡單的問了下材料堆放處,又拿了份方案,便到現場去了。
「最近有沒有颱風登陸,這兒離海邊也不是很遠。」周序問嚴師傅。
嚴師傅被問傻了,還想了會,道:「這個季節應該沒有吧,你是怕颱風來了影響施工么。」
「我是怕全能的吳國昌同志被颱風刮跑了。」
「繫上安全帶就沒有問題了。」嚴師傅難得幽默一把,這說明他對這個吳國昌印象也不咋的。
初三正式開工,黃處長親臨現場,做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拍巴掌的同時,周序的腦海里卻滿是黃處長的手在馬艷春在衣服里亂摸。
第一天是測量放線,吳國昌也沒要周序幫忙,他自己帶著倆民工,就將點和軸線打了出來,然後找來灰桶,用白石灰把三個基礎的邊線放了出來。看著吳國昌那得意勁,周序心裡憋火,等基建處的人一走,他便跑回了項目部,聽嚴師傅拉二胡去了。
初四,吳老闆找了個小挖機過來挖坑槽,周序看著覺得沒啥意思,又一個人跑到街上四處亂轉,都初五了,街上還是沒什麼人,店鋪開得也少,看來,熱鬧都在屋裡頭,他現在算個無家可歸的浪子。
最大的設備基礎長十三米,寬七米,深四米,要在坑裡做個邊牆,一邊以土為模,另一邊支鋼模。
初七開始扎邊牆的鋼筋,初十開始支模板,初十二開始加固模板,工地上一直是吳國昌帶著七個民工在做。
周序問他:「這些人中哪個是鋼筋工,哪個是模板工,哪個又是架子工。」
吳國昌翻著白眼道:「我的人,什麼都會,才多大點事,搞那麼講究,你以為是國企做事啊。」
周序真想打他一拳。
吳國昌用鋼管給模板加固,周序看了看,覺得不對勁,他拿出方案,研究了一番,確定后,才對吳國昌說,你們怎麼不按方案給的加固方案來弄呢。
吳國昌不緊不慢的說:「方案那玩意,不就是應付交差的么,我憑經驗來搞,又省事又省工,不比你那紙上談兵的強。」
周序急忙去找吳胖子,吳胖子一臉不耐煩的對他道:「小周啊,不是說不要你管啦,你要相信吳國昌,他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
周序將信將疑,晚上回到宿舍,他思前想後,還是在施工日誌上,把今天發生的爭執寫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