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夜色深沉,丑時剛過,就算是點得起燈的人家也早滅了燈,方圓數十里也不見得有幾點火光。這時是睡的正深時,許盈這一行還醒著的恐怕只有守夜的兵士。也幸虧這些人恪盡職守,這才聽到動靜后立刻反應了過來。
來賊人了!
雖然仲兒的意思是些許幾個小蟊賊鬧出了動靜,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
或者說,些許幾個賊人別說衝擊他們這樣的大隊人馬,就是正常情況下也是不敢光顧傳舍驛亭的。傳舍驛亭可不是普通老百姓家,光顧也就光顧了,這種地方往往有圍牆,門窗俱全,睡前還會上一把大鎖把門。
飛來飛去,一刀就能砍斷鐵鎖的江湖人是不存在的...話說能砍斷大鐵鎖,以此時的冶鍊水平,恐怕也是價值百金、千金的寶器了。有這樣的寶器,誰還做盜賊!劫富濟貧、行俠仗義什麼的,終究只是極個別。
所以,對於一般的小賊來說,根本不會把主意打到驛站!他們往往打劫落單的行人,去不太窮的普通人家碰運氣...也過不上喝酒吃肉的綠林好漢生活,事實上,落草為寇者大多也不會比普通老百姓過的好多少,最多就是幾個賊首能好吃好喝。
些許幾個賊人,看到這一行這麼多人手,特別是那兩隊氣宇軒昂的兵士,全都是甲胄齊全、武器鋥亮的,看著就和幾頓飽飯都沒吃過的普通百姓不同。哪裡還會去想著搶一把,只會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敢衝擊這樣隊伍的,必然是聚眾了的賊人!
不過即使是這樣,婢女仲兒也不太放在心上,表現的鎮定自若。一來是她經歷過事兒,根本不會被這樣的陣仗嚇到,另外也是她善於觀察情況。被動靜驚醒之後就在窗邊觀察,看到現在也看出門道了。
許盈卻是在短暫的茫然之後不知所措了,恢復了記憶之後他對這個時代並不陌生,但是眼下這種事依舊超出了他的經驗範圍——說到底,他這輩子投了個好胎。是大家族子弟,年紀又小,長於內宅之中,能見識過什麼?
他接觸到的除了親人和奴僕,也就是走親戚、去交好人家做客,而這些人家自然也是此時的權貴。所以他眼見的其實都是花團錦簇、富貴寧馨,對於外面的世道很亂,只是聽旁人隻言片語說起過,並沒有實際的感受。
這並不奇怪,不說歷史上長於深宮之中的皇帝能夠對老百姓沒飯吃餓死,說出『何不食肉糜』這樣的話。哪怕是現代社會,生活在發達地區的年輕人也有很多難以相信,國內真的有人會因為經濟條件差而放棄接受教育。他們的想法是,教育是有補貼的,能花多少錢呢?怎麼可能因為沒錢不上學。
這種情況,有的時候是解釋不清的。
事實上,如果不是許盈隱約有上輩子的思考習慣,可能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是生活在亂世的。
因為恢復了上輩子的記憶,他這個時候才真正明白了當此之世,神州大地到底是如何危如累卵、民不聊生的。
但這種明白也只是片面的明白,他能夠背出書上對於亂世的種種定義,能夠回憶起很多歷史書籍上對亂世的具體刻畫。但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時,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聽到有賊人打來,外面又是一片火光,立刻就想到了很多很糟糕的情況——不管是什麼王公貴族、大族子弟,一旦成為階下囚,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這種例子在亂世之中太多了...萬人之上的天子給人青衣行酒,受盡侮辱,依舊難逃一死;名噪宇內的名士受盡尊崇,這個時候也沒有優待,不能以兵刃加之,就用土牆推到砸死;至於乾淨利落的屠殺更不必說,多的數不過來,甚至不會有詳細的記載。生命到了這個時候,即使是在這個處處不平等的時代也是平等的——人人只有一條命,遇到危險都會死。
見許盈不知所措,仲兒不僅沒有失望,反而心中暗暗讚歎。
同時也很埋怨...郎君年幼,即使郎主與夫人篤信天師之言,也該遲些年再送郎君來南才是!外面世道這麼亂,遇上這樣的事一點兒也不稀奇。郎君生在洛陽,平日里出門都很少,甫一見這樣的事,定然是要受驚嚇的!
現在許盈只是不知所措,卻談不上驚嚇,這在仲兒看來已經是有大家風度、臨危不懼了。等到將來歷練的多了,必然是個獨當一面的大人物!
仲兒對許盈是非常忠心的,而且不只是忠心!許盈出生以後,因她口齒伶俐,一口洛陽官話說的好,夫人就點了她常在許盈耳邊說話...這個時候沒人總結怎麼教養幼兒,但大族人家卻是有經驗的,知道多和孩子說話,多讓人陪著玩耍,這樣的孩子總會顯得機靈一些。
郎主夫人們肯定沒時間親自去做這些,所以會安排人代替自己去做。
仲兒看著許盈長大,全心全意都在許盈身上,雖說這樣說起來有些逾矩,但她確實是將許盈當成是自己的親弟弟一樣疼愛的。
抱有這樣的心情就很難不偏心了,當然,仲兒是不會覺得自己偏心的,她只覺得這些都是實情。
「郎君勿憂,臨川王殿下有親兵在,家中亦有部曲,非是為患地方之巨匪,不能動分毫。」仲兒給許盈攏了攏被褥,似乎擔心他害怕,還摟著許盈拍背:「若郎君不信,令僮兒去驛站外瞧瞧?」
許盈沒有受驚嚇的樣子讓仲兒鬆了口氣,但也不是完全放心。這個時候醫療手段有限,小孩子受驚嚇之後一病不起,就此夭折的也多,許盈的身體又有些弱,她很難不多想。
大概是仲兒確實鎮定,給了許盈相當的安心感,他也漸漸平靜下來。不過就這樣睡著,他的心還是沒那麼大的。過了一會兒,外面的動靜漸漸小了,他定了定神道:「仲兒,我去外面看看。」
仲兒連連搖頭:「夜裡涼,郎君安睡,別病了!」
許盈拗不過仲兒,只能讓她找個外面的人進來,問問外面的情況。
仲兒找了個僮兒,不一會兒僮兒就領來一個高大漢子站在門外。高大漢子雙手抱拳施禮:「關倉見過郎君!」
旁邊仲兒小聲道:「這是關都伯,郎君南去,天高水遠、世道不平,再者,至於豫章亦需人手守衛,郎主安排了三百部曲並家人跟隨郎君。一百部曲各有一都伯領,關都伯方才便在外與賊匪廝殺。」
許盈知道古人五人為伍,十人為什,百人也有伯長、都伯來領導,這就是秦漢時的百夫長。
雖然知道自己南下去豫章落腳有很多人跟著,但聽到仲兒說到三百部曲並家人的時候許盈還是驚到了——三百部曲,應該特意挑的精壯,算上他們的家人,就算是一家三口也接近一千人了,按照此時戶籍上平均一戶五口左右來算是一千五百人。
一千到一千五百人的規模並不算小了,雖然知道此時世家大族侵佔人口成風,但真正意識到這一點依舊難免驚訝。
許盈得承認,許家作為此時的一等一世家大族,無論是侵佔土地、人口,還是豢養私兵方面,都是不落人後的。然而這就是當世的世情,只要是勢族都有這樣的事,以至於無人在意。
也正是這樣才知道當今天下究竟敗壞到了什麼程度。
只是許盈離家,家中就能分出這樣多的人手,可想而知家中豢養的部曲又有多少...許盈只要一想,甚至覺得有些口乾舌燥、思維混亂。
許盈定了定神,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將一些雜亂念頭都壓了下去,道:「關都伯進來說話。」
關倉是個三四十歲正當壯年的男子,有些行伍之氣,但又不像個純粹的莽夫,頗有一種文雅氣。他原本是許盈父親許勛的隨從之一,只是性情有些木訥,一直不受重視,後來還被排擠出來,做了部曲都伯。
當年跟隨許勛,他確實也是讀過書的,和其他部曲都伯不太一樣,對於內宅來說他這樣的人更有好感,這也是仲兒特意讓僮兒找他來的原因之一。
許盈慢慢問起了今晚外面的匪禍。
來之前關倉就知道是要問這個了,腹內有底稿回答的很快——就如仲兒預料的,情況不壞,賊匪沒有佔到什麼便宜,從被守夜的兵士發現再到兩邊交鋒,其實也就是一開始的時候慌亂了一陣,等到兵士和部曲這邊回過神來,局面就被立刻控制住了。
許盈這邊還有三百部曲呢,若是算上能夠臨時頂上的婦女,人數已然不少。可想而知,要去臨川就藩的親王殿下會有這樣的隊伍,怕是光光親兵都要上千!再加上其他丁口,對上一群盜匪,自然是讓人有來無回。
若盜匪真能吃下他們這一隊人,那應該聲勢浩大才對,不可能籍籍無名。但來的路上一直有騎兵打前哨,關注路上有沒有匪患也是必要的。藏在山道上的小蟊賊也就算了,巨匪怎麼可能不知道!
所以這一隊盜匪規模其實不大,來就是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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