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第二:九刀(下)
薄燐的輕功看不出是哪座山頭的猴子教的——沁園春的弟子好歹仗著天下第二的輕功「飛鳶泛月」追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徹底沒了脾氣:
敢情這位爺就是看著心情遛狗,只是暫時沒有要跟他們計較的意思。
「嘖,名門正派就是懂事。」薄燐眼角掃了一眼身後溶溶的夜色,緊追不捨的人影漸漸遠逝在絢爛的煙火里,「大鳥兒,你可真能給爺整活干——這次我欠了沁園春一個人頭,還不知道怎麼才能把這賬給做平了。」
雲雀我行我素地玩著薄燐的耳下墜著的葉子牌,她心性涼薄又冷淡,旁人的生死激不起她半點想法:
「咎由自取,怨不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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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面無表情地一垂眼皮:
——修完「殘雪垂枝」后,得找個由頭把她給扔了。
女孩像是一堆被強行粘合在一起的碎片,天真幼稚、無知單純、殺伐決斷、博學善斷詭異地縫合在了一起。她身為常人的神思是支離破碎的,瘋子的邏輯和九錢偃師的力量能支撐著她作出更加不可挽回的事來。
她不配叫雲雀。她和百靈沒有半分相似,那一剎那的心悸只是來自於他的臆想:
……但好不容易能碰見個比他更瘋的怪物,待上一段也算個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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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秦帝國是整個東方重心,百國千城莫不歡附,胡商販客日奔塞下,一條卧龍江連通南北,三十六州的財富由此一路泵至上京天都。江面上星河鷺起,船舫往來如織,燦爛的等靈子明火將漆黑的江面與漆黑的穹隆綉在了一處。
薄燐在飛翹的檐牙上一頓腳步,眯著眼睛測了測江中心的距離。——他能感覺到雲雀緊張地圈緊了勾住他脖頸的胳膊(喲呵居然恐高?),當即咧嘴樂了:「來,叫聲哥哥,叫得好聽我穩點兒過去。」
雲雀眨了眨眼睛,她倒是配合,語氣無波無瀾地念上了一串:「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薄燐:「……」
這哪來的母雞要抱窩?
雲雀拍他肩膀,往江中心一指:「飛。餓,飯飯。」
薄燐:「……」
又使喚上老子了,不錯。
薄燐一縱凌風而下,漫天的星辰炫然翻轉,森冷的夜風迫面刮來,雲雀發上系連的銅錢振出清越的玲瓏聲。薄燐的骨骼里一定有雲有風有龍,乘風躍起時才能如此的瀟洒落拓——他腳尖輕悠悠地沾了一記船桅,漫卷的衣袂彷彿飛燕的羽翼,整個人順著夜風橫掠出去。
雲雀睜大了眼睛——
一輪巨大的機關船熱鬧地泊在江水裡,彷彿一尊鋼筋鐵骨的巨獸,旁邊的遊船與畫舫都像是從它腳下行進而過的螻蟻。上萬個排廢系統噴薄出詭藍色的星花火粒,輝煌浩大的宮殿從飛渺的霧煙里探出窮奢極麗的一角,彷彿滾涌的雲浪結成的海市蜃樓。
——傾國舟。
這裡是全天下最大的銷金窟,雲集了天下一擲千金的賭徒,和前來體驗人間極樂的王孫貴族、富商巨賈。薄燐從袖間摸出了一張什麼,遠遠地扔向甲板,算是來客登記——他踩著聯懸的紅綢平平地滑了出去,點著長串燈籠一路攀上,穩穩地蹲在了一指寬的樓台護欄上,伸手敲了敲紅漆雕花的綠紗窗:
「美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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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雀今年多大了?」
「小雲雀喜歡什麼色?藕荷、豆綠、胭脂紫,喜歡哪一樣?」
「這些釵環首飾呢?這個成色的翡翠可襯清嘉孔方,要不要試試?」
雲雀的眼神不知所措地轉了一圈,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她被烈艷的紅唇、霞彩的雲袖、撲鼻的脂粉裹得密不透風,圍著她的女孩子像是一抔穠艷的蝴蝶,柔聲細語里浸著勾魂攝魄的嫵媚。
「把她涮乾淨了啊——」薄燐大大方方地往塌上一躺,張口咬住纖纖玉指喂來的糕點,「嘖,小月綾,你這兒的糕點怎麼回事,上船的公子哥都拿鼻孔吃飯的么?」
——回答他的是一聲朔氣凜冽的琵琶長吟:
「不吃就滾。」
薄燐乖乖地閉上了糕點塞不住的嘴:「……」
醇厚馥冽的女聲與一室的熏香不分彼此,幽幽地酥進人的聽覺。鑲金嵌玉的修長義甲撥開撣著燦燦金粉的水紅垂紗,懷抱著黑檀琵琶的女孩款步行來。燈盞內的等靈子明火流瀉在她冷墨色的裙擺上,銀線刺繡翻湧出明爍炫目的輝光。
來人身上色彩寥寥,一室的綺麗卻都不由自主地黯了一下去,自行為真正的絕色退讓。
「帶女人上傾國舟,九爺還是頭一個。」梅月綾撩起撲著金粉的整齊髮鬢,名伶抱著琵琶盈盈落座,「怎麼,九爺獨來獨往五六年,終於捨得撿只貓陪陪自己了?」
「別冤枉我啊,我亡命徒一個,沒打算耽誤哪個姑娘。」薄燐把一碟精緻的小點心全倒進了自己嘴裡,桂花奶蓉紅豆餡的全部囫圇一嚼,「傾國舟游遍雲秦各地,我見識得不比你多——灰發碧眼,女偃師,九錢,知道哪門哪戶嗎?」
梅月綾撥弦的指甲一頓:「這不是……」
薄燐面無表情地打斷她:「不像。」
「誰都和百靈不像。」
——不像你對她這麼好做什麼,還用帶上我這兒來洗漱打扮?
梅月綾閉了閉眼,算了,這個男人向來都與她無關:
「女偃師的傳聞,我倒聽客人說過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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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偃師三大宗里,天機變時·時氏偃宗的一個鬼故事。據說是一天夜裡,時氏一個旁系後院里傳來『咯咯』的聲音,像是機關器運轉的動靜,又像是成百上千的女人一起在笑。」
「等到白天大家一看,那個旁支的女人全死了。上至家母下至小姐,全被做成了『人皮偶』,都在咯咯咯地笑呢。」
「這種偃師大宗的後院,男人是進不來的。但能把活人做成木偶的本事,的確是時氏偃師特有的邪門秘藝。」
「一夜之間能把這麼多人全做成偶,一定是個本事高超又喪心病狂的女人。外人給這個傳聞里的兇手起了個別稱——」
此時雲雀正巧被女孩子們推搡出了房間,薄燐眯著眼望過去,女孩冷冷地撩起沾著水珠的睫羽。
梅月綾柔聲細語地給鬼故事結了尾:
「——『羅剎鬼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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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雀,」給她挑衣裳的女孩子附耳問,「你跟薄九爺是什麼關係?」
給她擦頭髮的女孩子隨口應聲:「女兒!」
「去你的,九爺比綾姐姐還小上一些,哪來那麼大的女兒!」
「哦——那就是情妹妹了?」
「噓!少亂說,綾姐姐不愛聽,罰你時可別哭。」
「……」雲雀眨了眨水汽濛濛的眼睛,「你們,為什麼叫他九爺?」
滿屋子的鶯聲燕語陡地一停。
模樣看上去最為年長的女孩子轉過頭來,試探著出聲:
「……那個,小雲雀,九爺告訴過你『百靈』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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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雀不經常出門吧?方師跟偃師可不一樣。受官府管束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高手散布天下,江湖上並立那些名門大派,跟皇帝欽點的偃師大宗一樣風光。像『沁園春』就是江湖第一醫派,『北辰峰』就是江湖第一劍派。這些名門正派仗著有官府撐腰,弟子行事可是霸道,小雲雀繞著點他們走。」
雲雀乖巧地點頭:
——我剛殺了江湖第一醫派的老頭,目前情緒穩定,感覺良好。
「我們就是中立的門派,『傾國舟』,誰的臉色也不看。以後雲雀想知道什麼事、想找什麼人,都可以來找我們。我們雖是說拉彈唱的下等人,但也知道報恩,九爺救過綾姐姐的性命,你以後就是我們的妹妹啦。」
雲雀被女孩子們擺弄著穿衣服,驚訝地看著銅鏡里的自己。
「九爺出身『雪老城』,是一個相當特別的門派。『天下神兵,皆出雪老』,全天下叫得出名號的刀劍,都出自雪老城。這個門派雖跟偃師的鍛造之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可卻是個正兒八經的方師門派。傳聞是雪老城的方師靈息極為霸道,沒有多少凡鐵能承受住,需要偃師跟著方師靈息的增進,一把一把地鍛造趁手的刀。」
「——百靈姑娘,就是隨九爺長大的偃師。」
「九爺少年出山時,她帶了九把刀隨行。當時正逢天下門派聚集的比試大會,各門各派的少年英才聚集一處,各憑本事為師門爭個高低。但九爺帶著百靈姑娘闖了進來,砸了各門各派的臉面。」
「他挨個地挑戰了各門各派最頂尖的弟子。刀斷一把,百靈姑娘便從觀望台上扔下來一把,九爺抬手接住,繼續挑戰下一個。九爺斷了第九把刀時,最後一個門派的弟子已經認負倒下了。」
「然後百靈姑娘自己從觀望台上跳了下來。九爺伸手接住,喝了她遞來的酒,兩個人從正門闖進來的,又從正門走了出去。」
「從此九爺一戰成名,雪老城『風卷塵息』的功法揚名天下,世人稱他為『薄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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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吹了聲輕佻的口哨。
傾國舟的女孩子們給雲雀挑了件天水碧的衣裳,立領斜襟的大袖衫彷彿裁剪下的一汪翡翠,銀線錯繡的雲肩壓在女孩瘦削的肩頭,雲雀整個人像是脫穎而出的月光。
雲雀不知所措地抱著個小布包,裡面是傾國舟的女孩子們塞的換洗衣服、首飾、胭脂,還有年紀小的姑娘塞的零嘴。她第一次接觸到同齡女孩的熱情和善良,這些東西又熱、又軟、又乾淨,雲雀亦步亦趨地跟著薄燐離開,又回頭眼巴巴地看著後面向她招手的女孩子們:
「我以後可以來找她們玩嗎?」
薄燐愣了一下:「我又不管你,你想來就來——但是傾國舟行蹤詭秘不定,沒準明天就飄到哪兒去了,你還得看緣分。」
「她們好。」
「……」薄燐不由得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也好。」
雲雀垂下眼睫去,聲音又低又輕:
「我不好。」
你討厭我,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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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無所謂地眯著眼睛,一副萬年睡不醒的樣子。他英氣鋒利的眼尾上積沉著細細的紋路,歲月的苦難與造化的玩弄已經磋磨掉了彼時那個意氣風發、肆意張揚的薄九刀。
他經歷了什麼?
那個雪老城最風光的弟子、名揚天下的少年刀客,怎麼會變成欺師滅祖、無門無派的惡人?
……那,百靈人呢?
「薄燐。」
薄燐頭也不回地穿過甲板上熙攘的人潮:「咋?」
「……」雲雀被路過的人撞了一個趔趄,「百——」
……女孩睜大了眼睛。
她被薄燐反手拽著衣領,腳還在原地,身體傾斜著靠在了薄燐的手背上。突兀出現的刀鋒貫越了剛剛雲雀所在的位置,冷冷地凝在她的鼻尖。
鮮血後知後覺地流出雲雀的鼻腔。
「你恨我就恨我,」薄燐沒回頭,卻猜出了是誰,「打女人就沒必要吧?」
剛剛撞了雲雀一下、險些一刀刺死她的刀客聞聲抬眼,冰冷的目光從垂紗的斗笠下寒氣凜冽地蟄來:
「九錢的偃師,不殺了她怎麼殺你?」
「也對,我有九錢偃師輔助,一下就能把你那不聽話的頭給擰下來。」薄燐低低地笑了起來,「——我今天剛認識她,她跟我倆的破事兒一點關係也沒有,大不了別讓她插手。」
「乖,師弟,別用刀指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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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二出場!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