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貴叔叔講故事
「我和如畫,快要成婚了。」燕碧城的臉上開始浮現一絲,一絲的溫暖,演變成微笑,他的眼神裡帶著憧憬,憧憬讓他的眸子變的閃亮。
「楓姑娘美艷冠絕天下,聰慧溫柔,雲飛恭喜公子。」
燕碧城的笑容卻有了一點苦澀,溫柔或許未必盡然,如畫有時候就像根針。
或者很多根針。
「雲飛雖愚鈍,也看的出來,楓姑娘對公子的心意,已經過於性命。」
燕碧城點頭,「我知道。」
「公子想必也是一樣的。」
燕碧城再點頭,「是。」
「所以雲飛更要恭喜公子。」雲飛笑了起來,他的笑也有點苦澀。
兩個人一起又幹了一碗。
酒很粘稠,近乎不透明。
就像此時他們兩個人的眼神。
他們的思維,也已經變的粘稠。
「我常常在想,將來有一天,我和如畫有了很多孩子,看著他們長大,會是什麼情景。」
「天倫之樂。」雲飛說:「公子的期望,必然會實現的。」
「我知道如畫也會這樣期望的。」
「當然。」
「家父對我寄予厚望,不僅傳給我一身武功,也讓我明辨是非善惡。家母對我歷來管教甚嚴,可是我明白,她只是見我自小性情頑劣,怕我由著性子,闖出什麼禍事來,害了自己。」
雲飛沉默。他沒有父母,或者說,他的父母只存在在他思維里一些若有若無,亦真亦幻的片段里,而且這樣的片段,也並不多。他記憶里最多的,是黑夜裡狼群的嚎叫,周圍浮動的幽綠的光點,還有自己振耳欲聾的心跳,和喘息聲,以及頸項的動脈跳的幾欲噴濺出熱血,並且終於把這些血噴擠進大腦,眼球,和面部皮膚上的感受。
「我的兩位兄長,自小就由著我的性子,在家母面前陪我一起受責罰。到我長大,行走江湖之後,每一次回到家裡,都能看到他們如釋重負的神情,和重逢的歡欣。」
雲飛仰首又喝了一碗酒,依然沒有說話。他也沒有兄弟。
「我尊敬我的父母兄長,並且深愛他們。」
「雲飛羨慕。」雲飛的聲音也有些苦澀。
「所以為了他們,為了如畫,我願意交出自己的性命,願意做任何事情。」
「雲飛明白。」
「甚至是我不會為自己做的事情。」
雲飛的眼神,已經迷濛,粘稠到極度的迷濛。
「可是公子卻在忌諱雲飛。」他的聲音已經悲涼。
「是。」
「而眼下的情勢,公子實在不想讓自己的家人冒任何的風險。」
「燕三實在不敢。」
「公子已經決意?」
「是。」
「那麼公子要如何解決雲飛這個麻煩?」
「你還是可以走的。」
雲飛還是慢慢搖了搖頭,「雲飛也已經決意,雲飛不會走。」
燕碧城凝視著雲飛的眼睛,眼神忽然清澈,沒有動。
雲飛卻知道,燕碧城,已經出手,出手已在中途。
這種出手無法用快來形容。
雲飛有的,是比狼還靈敏的直覺。
燕碧城的手忽然出現在酒罈上,並且已經握住了壇口。
接著雲飛看到阿貴走了進來。
這個人太可怕。如此的出手,竟然依然可以變向,停止。
雲飛的全身頃刻已經被汗水洗過了一遍。
唯獨這一次他的臉和脖子卻沒有出汗。
面色如常。
他可以面色如常的取下自己尾指的尾關節,只是為了證明他有用。
他也可以面色如常的經歷一次迫在眉睫的死亡,燕碧城已經出手,但他沒有做絲毫抵擋或者閃避,或許他已經沒有能力。
只是在他面前彷彿沒有任何事發生過,被看到過,或者被感受到過。
燕碧城是對的,如果成了對手,雲飛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就像燕碧城自己一樣可怕。
「那壇酒別喝了。」阿貴把另外一壇酒放在木板上,「你們倆窮小子,本來只配喝這壇血紅,今天走運,貴老闆請你們喝雪白。」
燕碧城從酒罈上收回了手。
阿貴隨手把那壇血紅扔出了窩棚的窗口。
接著隨手把木板上剩下的火鍋,冷盤一起扔出了窗口。
過了半天,外面傳出一陣碎裂聲。
阿貴轉身出去,回來的時候,左手端著一個大盆,右手端著幾個盤子。
他先把大盆也從窗口扔了出去,然後把那幾個盤子擺到了桌子上。
雲飛認出那個盆里裝的,正是他們兩個方才吃過的冷盤。那個盆子看起來也很考究。
看來貴老闆的出手也很大方,錢畢竟不會白賺。
桌子上的幾個盤子,也裝著菜,有冷有熱,但沒有一種,是雲飛以前見過的。
「貴老闆......那個盆子......」雲飛有點口吃,身上的汗正濕著,還是忍不住說到:「裡面裝著我們方才吃過的冷盤?」
「沒錯。」阿貴把海碗也扔了出去,換了三個酒杯。
「可是那幾盤菜,很貴的,那個盆里......」那個盆里裝的菜能擺上幾十盤。
「是不便宜。」阿貴搬來個樹墩,坐在上面。「這幾盤菜更貴。」
「可是貴老闆竟然給......」任何人看著自己花大價錢買到的東西竟然被老闆隨手就扔出了窗外,都會覺得有點奇怪。
「扔了。」阿貴問雲飛,「喂野豬,你不服氣?」
「小的確實有點不太服氣。」雲飛點頭。
「那些菜是你的還是我的?」
「你的。」
「我扔了可以嗎?」
「可以。」
「那麼你幹嗎不服氣?就算我在上面撒完尿再扔到茅廁里,也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確實沒有關係。」雲飛說,「可是小的還是覺得,不大服氣。小的有受騙,上當,被出賣,以及自己很蠢的感受。」雲飛很誠懇地看著阿貴:「在下的意思,前輩明白了嗎?」
阿貴嘆了口氣,「酒要陳釀,就算吃醋也要吃陳醋,據說老婆也是原配的好,所以小姑娘變新娘,新娘變老婆,老婆變老娘,這才妥當,對吧?」
「對極。那些後來的新小姑娘一般都不大靠得住。」
「那些後來的新老娘更靠不住。」
「前輩明鑒。」
「可是吃菜,你喜歡吃陳菜嗎?」
「不喜歡。」
「今天你吃的菜好吃嗎?」
「好吃極了。」
「貴大老闆的意思,你小子現在明白了嗎?」
「小的終於明白了。」
「現在你服氣了?」
「小的覺得好多了。」
「扔歸扔,那幾個冷盤火鍋的錢你們要照付。」
「當然當然,不知已經......」
「一萬兩千兩。」阿貴說:「主要是火鍋比較貴。」
雲飛點頭,看樣子非常服氣。
「餘下的酒菜,我請,要是不夠,還可以再添。」
雲飛拱手。
「所以我貴大老闆,今天也破例陪你們倆小子喝幾杯。」
「貴叔,今天的錢記在我的賬上。」燕碧城忽然說。
阿貴轉過頭,看著燕碧城,看了很久,久到桌子上的熱菜幾乎變成了冷盤,才說:「你真的要欠這筆帳?」
燕碧城頓了頓,「燕三沒有別的辦法。」他看著貴叔的鐵臉,「不欠不行。」
「你可以欠。」貴叔眯起了眼睛,「可你總要還的。」
燕碧城沉默。
「你該知道,這筆帳只有你自己能還。」
燕碧城很慢,很慢的在點頭。
「這筆賬也不公道。」
燕碧城的眼睛,再次粘稠了起來。
他記起了他父親的話:你要儘力做到公正。」
他也記起了雲飛的話:為什麼,你不肯給我一條路?
為什麼?
「你父親第一次來這裡吃飯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貴叔在嘆息,「他也只來了那一次。」他用兩隻熊掌,為燕碧城和雲飛倒滿了酒,又為自己倒滿了酒。
燕碧城起身躬身,貴叔擺了擺手,燕碧城又坐進了虎皮里。
雲飛坐著,一躬,把前額貼在了酒杯上,才又坐直。
「阿貴那天把所有能做的菜,全都做了一遍,你父親,每一盤都吃了一口,那頓飯,從中午一直吃到第二天中午。」貴叔的眼睛露出沉湎的神色,「阿貴那天,到了最後,幾乎想把自己放進鍋里,煮給你父親吃。」
燕碧城和雲飛都在沉默。
阿貴抬手幹了一杯,燕碧城立刻為他續滿。
酒色冰潔,清澈透明卻又泛著白色,泛著白色,卻又全然透明,清澈見底。
雪白。
涼意森然。
「到走,你父親也沒說一句話。這整整一天,你父親竟然一直沒說話。」
燕碧城繼續沉默。
「你父親的意思,你懂嗎?」
燕碧城的聲音有點艱澀,「燕三......懂的不多。」
「燕莊主救過阿貴的命。」
「燕三有所聽聞。」
「你可知道,是從誰手上救下的?」
「家父沒有提起,燕三,不知。」
「是從阿福手上救下的。」阿貴一字一頓地說:「要殺我的,就是你的福叔,我的親哥哥。」
倆小子一起頓住,對視一眼,又都轉頭看著阿貴。
阿貴的眼睛卻已經失去了焦點,因為他正看著的,是久遠之前的一段時間。
一瞬間。
他的生命,也許一直活在那一個瞬間,從沒有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