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爺
《芙蓉帳》02
先不說貴不貴客,她們這種開門做生意的,但凡男人花了銀子坐在這兒,管他是破落戶還是大官爺,姑娘們都得盡心伺候著。
是以,王芩下意識噤了聲,連耳上的疼都不敢喊,但在瞧見那把傷了她的摺扇后,王芩腿一軟,簡直要跪下來。
那扇柄上刻著一個草體的「霄」字,赫然立於眼前。
瓊娘自然也瞧見了,頭皮發麻地彎腰撿起,利索上前,隔著一層珠簾雙手捧於前,訕笑道:「妹妹們嬉鬧過頭,驚擾了世子爺賞舞,還望世子爺不與計較才是。」
話落,那道隱隱錯錯的珠簾從里向兩側撥開,兩個護衛一左一右站著,露出裡頭一襲暗紅水紋衣袍。
男人一腳落地,一腳踩在另一隻角凳上,整個人像是沒骨頭似的,歪歪扭扭地坐靠在雕欄一側,那股子頹廢的風流氣,簡直像是從骨頭縫裡生出來的。
酒醉后的眼尾泛紅得厲害,他抬眸看瓊娘時眉眼小幅度地上抬了一下。
那一下,可謂是風流盡顯。
饒是瓊娘一個美人也不得不承認,陸九霄的長相實屬上上乘,這煙花柳巷的大多姑娘,都還不如他勾人。
忽然,男人腳尖抬起踩了兩下地,聲色懶懶道:「什麼破玩意兒,硌腳。」
說罷,他挪開長靴,一顆粉色珠子從他鞋底滾了出來。
瓊娘低頭一瞧,這才發現王芩那串珠子大半都滾進了陸九霄的雅座簾內。
還不待瓊娘有所動作,身後便兩道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王芩的聲音掐得柔柔媚媚的,聽得人耳根子發軟,她道:「是奴的手釧斷了線,沒想驚了世子爺,奴馬上撿。」
話落,王芩彎下腰圍著長椅挪動,將撿來的珠子放在手心。
因這齊胸的長裙緊得很,王芩彎腰時,那飽-滿的瑩白便在男人眼前晃來晃去。
像是故意的。
陸九霄彎起一側唇角,好整以暇地捏著酒杯,薄唇貼在杯沿上,正欲仰頭飲盡時,驀然瞧見不遠處還站著個小姑娘。
藍衣粉裙,穿得花里胡哨的,但小臉卻乾乾淨淨,連唇脂都沒沾一點。發上僅簪了一根素凈的木釵,錦緞一樣的烏髮垂在腰側。
似是剛受過驚嚇,唇上毫無血色。
許是感知到男人的目光,她驀地抬頭看過來。
「世子——」王芩氣喘吁吁地站起身,阻斷了陸九霄的視線。
男人慢悠悠回過頭,就見她捧著一手粉珠子在他眼前,像是邀功請賞似的。
許是飲了酒的緣故,陸九霄今夜的反應有些遲緩。
他默了半響,冷不丁道:「給我幹什麼?」
王芩愣住,嘴角一僵,訕訕縮回手。
不及她尋話找補,就聽那位金貴的世子爺不耐煩地撇過頭,「會彈琴嗎?」
要不怎麼說權貴難伺候呢,不過三兩句話,王芩的情緒便已是起起伏伏過一輪,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
她臉上霎時劃過一抹光彩,連連點頭道:「會的,會的,世子想聽什麼曲子,奴都能彈。」
男人的目光落在高台曼妙的舞姿上,眼裡似是沒有焦點,像是在賞舞,又不像。
他道:「隨意。」
王芩按耐住興奮的情緒,穩著聲兒道:「那奴給世子彈一曲『醉飛花』。」
說罷,她忙將角落裡的古琴抱在懷中。
經過瓊娘時,王芩有意一擠,竟是將瓊娘給擠出了簾外。
隨即,裡頭傳來裊裊琴音。
瓊娘愣了愣,簡直要被王芩這操作氣笑了!她當誰要同她搶啊?
思此,瓊娘神色鬱郁回身,拉著沈時葶的手腕往三樓去,一路免不得數落王芩的舉止,她頓了頓,話頭一轉,道:「不過若非鬧了那麼一出,王芩還真指不定要強拉你去見李二呢。你沒瞧見吧,方才那是永定侯府的陸世子,長得真如謫仙下凡似的,同是天潢貴胄,李二較之他,可差了十萬八千里。」
是人都好美,女子亦然。
提起陸九霄的皮相,瓊娘也就不由多說了兩句。
她可惜地一嘆:「就是性子陰晴不定的,公子哥的脾氣一上頭,身旁伺候的人最遭罪。」
那位陸世子如何謫仙下凡和讓人遭罪沈時葶不知曉,但眼前這間上水閣是如何的瘮人,她再清楚不過。
石媽媽指間的那根銀針和那幾句難聽至極的辱罵,彷彿從她眼前和耳邊滑過,小姑娘雙腳像扎了根,挪不動了似的。
瓊娘堪堪止住話,唏噓地看了她一眼。
指望她自己能推開這扇門,恐怕是站到天明也不能夠。
是以,瓊娘手一抬,那本就虛掩的花門便被輕鬆推開。
「吱呀」一聲響,驚動了屋裡的人。
只聽「呲」的一聲,凳腳與地面摩擦劃過令人發顫的聲響,伴隨著一道浮誇的嗓音,「喲,時葶來啦!」
略顯肥胖的女人從檀木圓桌旁緩緩走至門邊,那張一瞧就富得流油的臉上綻出一抹笑,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擠在一處。
她道:「來,讓媽媽瞧瞧,方才可是罰重了?」
莫說沈時葶,連瓊娘都懵了一瞬。
原以為李二那事沒完,石媽媽喊她來,左右不過接著教訓,卻沒想她變臉如此之快,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態度全然朝另一個方向轉變。
她將沈時葶推進屋裡,摁到椅上,還未探清她肩上的傷勢,便先被她臉上的指痕吸引了注意。
石媽媽大驚失色,當即深吸了口氣,一股怒氣沖向腦門,一時半刻竟是半個字沒說上來。
她都沒捨得動的臉,是誰敢在上頭添一道巴掌印的?!
石媽媽側身去看瓊娘,厲色道:「誰幹的?」
瓊娘猶豫一瞬,慢吞吞將方才王芩找茬的事一五一十描述了一番。
石媽媽臉色當即沉下,但她心知,此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於是,她忍了又忍,心疼地撫上姑娘那細如凝脂的臉,道:「王芩這丫頭被我慣壞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這事兒媽媽一定替你討回公道。我說過,既來了花想摟,便不會讓你受委屈。」
這話說得實在漂亮,可話里話外,無不是另一層意思。
你聽話,才有公道可言。若是不聽話,這委屈日後還有的受,自己挑罷。
沈時葶藏在袖中的手心狠狠攥緊,她不應聲,這好端端的氣氛便僵硬無比。
一旁的瓊娘暗暗戳了她兩下,眼下便是她方才說的「眼前虧」,吃不得。
是以,沈時葶僵硬地頷了頷首,輕聲道:「謝過媽媽。」
石媽媽臉色頓時大好,將她藏在袖中的手握在掌心裡,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傻孩子,你同我說什麼謝,你可不知道自己多稀罕,媽媽疼你都來不及。」
這「稀罕」二字,直讓姑娘臉色一白。
沈時葶一下將手從石媽媽掌心中抽出,藏於袖中,唇瓣緊抿,神色防備地看著她。
石媽媽若有所思地笑笑,「二公子的事兒,我思來想去,也不全怪你。本就是他醉酒誤闖了你的閨房,你忽然受驚,一時情急失手砸了他,倒也合情理。」
她緩緩道:「這事兒,便翻篇了罷。」
聞言,沈時葶當即仰頭問:「那他不會再找我了?」
「自然不會,二公子那兒我已談攏,左不過多賠些銀子,請幾個貌美的姑娘哄上一哄,不算大事。」
說這話時,石媽媽提起小几上的琉璃茶壺,斟了盞花茶遞到沈時葶面前。
她說得這樣輕巧,態度又轉變得如此詭譎,可沈時葶到底不傻,將信將疑地皺起眉頭,目光順著石媽媽的手臂,落在眼前這盞茶上。
這兩個月遭遇的突變,足以讓一個養在閨中的姑娘多長几個心眼。
例如這有心人遞的茶,喝不得。
僵持半響,她道:「我不渴。」
若是這茶沒問題,石媽媽聞言就該擱下,可顯然,這茶不是沒問題。
石媽媽臉色微微一變,反倒將茶盞遞得更前,幾近要貼在姑娘泛白的唇上,她笑得陰陽怪氣,道:「好姑娘,媽媽親自給你斟的茶,渴不渴,總歸要抿一口的,你說是不是?」
沈時葶手心發涼,幾乎是剎那間,她抬手揮開唇邊的茶盞,那盞上的紅梅「哐啷」一聲,碎成好幾瓣。
她猛地起身就要往門外跑,石媽媽似是早有所料,摁住她的肩頸,將人扣在桌上。
這一連串動靜簡直叫一旁候著的瓊娘看傻了眼,直至石媽媽喊話:「愣著作甚?倒茶!」
瓊娘手忙腳亂地提起茶壺,猶豫著將茶水遞上。
石媽媽的勁兒大,兩指掐著小姑娘的下頷,逼迫她張嘴飲茶。可沈時葶緊緊咬著唇,咬到破了皮滲出血,也堅決不鬆動半分。
這回石媽媽當真急了,全然忘了什麼臉不臉的,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子,清脆響亮,力道要比方才王芩的重上不少。
趁她被打偏了頭,唇瓣間鬆了一道縫隙,石媽媽忙將一杯茶灌了進去,杯沿與姑娘的唇齒磕磕絆絆,微甜的茶水流進喉嚨,沈時葶抵著石媽媽手腕的雙手驟然鬆了三分力道,她絕望地閉上眼,兩行淚順著眼尾沒入青絲。
抓不住救命稻草的恐懼感油然而生,她整個身子失去重心,緩緩滑落至地面。
沈時葶知道,她完了。
只聽石媽媽愈來愈遠的聲音,道:「不是媽媽我不保你,實在是那二公子,你我都得罪不起。」
她徹徹底底昏了過去。
與此同時,天邊驟然劃過一道光亮,夜風四起。
二樓香閨里,肥-乳-豐-臀的女子正被扣在窗柩上,腰間的綢帶一端被繞在男人指間,輕輕一拉,薄衣落地,雙臂倏涼。
王芩環住身前的男人,嬌聲道:「世子爺,冷……」
不知是不是老天太給她面子,這聲嬌顫顫的「冷」剛呼之於口,「轟隆」一聲響,雨水傾盆,一顆一顆冰豆子打在她塗脂抹粉的臉上。
這猝不及防的雨勢使得王芩驚呼地抱住陸九霄,那豐-滿的身子有意無意地貼近,她驚慌道:「世子爺,世子爺。」
男人一怔,驀然抬眸,雨幕入眼。
他維持著一手撐在在窗柩的姿勢,眼裡的旖旎放浪如薄霧散去,那雙鳳眼似是被雨水清洗得乾乾淨淨。
半響,他倏然抽身離開,王芩毫無徵兆地失去支點,軟綿綿地摔倒在地。
她莫名其妙地委屈道:「世子爺?」
陸九霄面無神色地低頭睨了她一眼,聲色冷清道:「滾出去。」
王芩懵了,磕磕巴巴道:「世、世子爺,可是奴何處做得——」
「我說,滾出去,聽不懂?」
他一側嘴角微挑,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渾身上下都滲著一股陰惻惻的冷意。
簡直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王芩狠狠咬了咬唇,卻只能拉了拉衣裳,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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