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東邪高足,唯有默風
金庸在射鵰三部曲里,著力塑造了東邪黃藥師這麼一個冷酷高致、我行我素的世外高人形象,從初期的以為他是什麼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到後期的襄陽抗蒙總軍師,金庸用數以萬計的文字刻劃、渲染了這個絕頂高手的魅力和風采,讀之令人心儀神往不已。
黃藥師一生一共收了七個徒弟:陳玄風、梅超風、曲靈風、陸乘風、武天風(也作眠風)、馮默風以及程瑛(傻姑和楊過不能算)。這七個人裡面,陳梅二人當了叛徒、曲陸武馮四人遭受池魚之殃,曲陸武三人雙腿被打折致殘,馮默風由於年紀最小、身世最可憐,因此只被打斷了左腿。而程瑛卻是黃藥師晚年才收的關門弟子,武藝低微,黃藥師收她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黃蓉的替身,聊解女兒不在身邊的寂寞而已。
在金庸的另一小說《飛狐外傳》里,程靈素的師傅毒手藥王,原本也稱為「大嗔大師」,後來隨著年紀的增長,先後改名為「一嗔」、「微嗔」和「無嗔」,名字的變化軌跡反映了他爭強好勝之心的逐漸消退,終成一代高僧。其實我一直覺得黃藥師和毒手藥王之間有極為相似的地方(當然不是說他們的名字里都有「葯」這個字),除了二者均武藝卓絕江湖、性格矯矯不群外,還有思想轉變的方式也頗為類似。
黃藥師的大弟子和二弟子,分別冠以「玄」和「超」字,其取名的好勇鬥狠之意,意欲與天下群雄一較高低之情表露無遺;到了三弟子和四弟子,就分別冠以「靈」和「乘」字,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黃藥師已經開始有了轉繯變通的意圖;到了五弟子和小弟子,就已經貼上了「天(眠)」和「默」的標籤,已經接近老莊思想「無為而治」的境界;當黃藥師收最後一個女弟子的時候,乾脆連取名這道手續都取消了,程瑛還叫程瑛,不叫「程什麼風」。由此可見,黃藥師的給徒弟取名符合了毒手藥王的給自己取號的路徑,反映了二者之間思想認知的共性。
在金庸筆下,黃藥師的七個弟子,武天風是未有一言提及,其餘的六人都給予了一定的篇幅來描寫,但著墨最少的首推馮默風。他一共出場兩次,第一次就是襄漢古鎮獨斗赤練仙子李莫愁,以極為震撼的方式出現在讀者面前。第二次就是蒙古軍中救郭靖楊過,用自己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氣壯山河的英雄讚歌!
馮默風第一次露面的模樣是:
房中出來一個老者,鬚髮灰白,約莫五十來歲年紀,想是長年彎腰打鐵,背脊駝了,雙目被煙火熏得又紅又細,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腳殘廢,肩窩下撐著一根拐杖,
他的這付樣子,別說是楊過程瑛陸無雙三人看不出來,就是老江湖李莫愁,也只不過覺得他只是一個「容貌猥瑣的鐵匠」而已。但這正是馮默風得到讀者認同,或者說是可以得到黃藥師寬恕的原因!馮默風身懷武功,卻並沒有如同他的師兄師姐一樣做江洋大盜的營生。
陳玄風和梅超風是殺人不眨眼的雌雄雙煞,即殺手;曲靈風膽大包天去南宋皇宮大內偷盜寶物,是小偷;陸乘風的兒子陸冠英成為太湖群盜的總頭目,歸雲庄成為恐怖分子的「基地組織」,說陸乘風和這些事情聞所未聞毫無關聯,未免牽強,陸乘風是水盜頭子應無異議。黃藥師的弟子叛出、被趕出桃花島后,上述四人無一不用自身的本領在江湖上打拚,合理利用自身資源。但馮默風不是,他雖有武藝,但絕不用師門武功為非作歹,他的大半生一直在小鎮上老老實實打鐵,因為他知道,師傅雖然非湯武薄周孔,但在大是大非的原則立場面前是毫不遲疑的,如果師傅知道自己的「徒弟」在江湖上,不靠正經的本領去度日,卻做了下三濫的令人不齒的小偷和強盜,無疑會令他無比失望和傷心。
馮默風得到讀者的同情除了上述第一點,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待婚姻的問題。
陳梅二人的先偷情后偷書,間接導致了馮蘅的去世,因此致使黃藥師對男女感情無比的厭惡,譬如歐陽鋒為侄求親,曾送給他八名絕色「金絲貓」美女作為禮物,被他當場一口拒絕。但曲陸兩位也沒讓老黃舒心,他們離島后都先後結婚成家,一個生兒一個育女,而且陸乘風更是「婚姻事業雙豐收」,不僅生了兒子,而且還在風景秀麗的太湖風景區置辦了諾大的基業。這一切對於口口聲聲說要試圖「重返桃花島」的曲陸二位來講,無疑是考慮不周的一點。但馮默風不是,他一直單身,至老未娶,和師傅保持高度的一致。
馮默風不求名利,甘做綠葉,正如他的名字:默默無聞。但在李莫愁要殺楊過四人的情況下,他沒有當縮頭烏龜,沒有置身事外,沒有聽從李莫愁的「好意」,雖然他一輩子沒和人動過手,但還是出於對桃花島的眷念,毅然向敵人宣戰。書中有幾段精彩描寫:
馮鐵匠道:「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學得他老人家的一藝,便足以橫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陳玄風,周身銅筋鐵骨,刀槍不入,你聽說過么?」他說話之時,仍是一錘一錘的打著,噹噹巨響,更增言語聲勢。(以打鐵之聲增加說話氣勢,讀來聲威大震,筆法令人叫絕!)
他一提到陳玄風,李莫愁固然驚奇,楊過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萬想不到窮鄉僻壤中的一個老年鐵匠竟也知道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銅屍陳玄風,聽說是給一個小兒一刀刺死的,那有甚麼厲害了?說甚麼刀槍不入,胡吹大氣!」
馮鐵匠道:「嗯,嗯。桃花島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風,來去如風,出手迅捷無比。」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是啊,這女人出手太快了,因此先給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給西毒歐陽鋒震碎心肺。」
馮鐵匠呆了半晌,凄然(想來梅師姐對小師弟著實不錯)道:「有這等事么?我卻不知。桃花島主三弟子曲靈風輕功神妙,劈空掌凌厲絕倫。」李莫愁道:「江湖上傳言,有人偷入皇宮大內偷盜寶物,給御前侍衛打死了,那便是這位劈空掌凌厲絕倫的曲靈風。掌掌劈出,掌掌落空,這是桃花島的劈空掌。」
馮鐵匠低下頭來,嗤嗤兩聲,(無辜遭受牽連的三哥更加引起他的共鳴)兩滴水珠落在燒紅的鐵上,化作兩道水氣而逝(真情流露,無法掩飾)。陸無雙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淚水,不由得暗暗納罕(少女不知愁滋味,她心中只有男女之情,對於師徒之間的感情,除了仇恨,還是仇恨,因此絕對沒有馮的深情)。只見他鐵鎚舉得更高,落下時聲音也更響了。(心情激動,開始有了同仇敵愾的氣息)
過了一會,馮鐵匠又道:「桃花島門下有陳梅曲陸四大弟子。四弟子陸乘風不但武術精湛,兼擅奇門遁甲異術,你若是遇到,定然討不了好去。」(言辭已經開始不如當初凌厲,從一個側面說明陸乘風的武藝確實要稍遜師兄們一籌)李莫愁冷笑道:「奇門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邊上起造一座歸雲庄,江湖上好漢說得奧妙無窮,可是給人一把火燒成了白地,他自己從此也無下落,多半就是給這把火燒死了。」
馮鐵匠抬起頭來,厲聲(由驚轉怒)道:「你這道姑胡說八道,桃花島主的弟子個個武藝精湛,焉能盡皆為人所害?你欺我鄉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問這三個小娃娃便知端的。」
馮鐵匠轉頭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詢問之意(只能問東邪門人,說明馮的識人眼光還在)。程英站起身來,黯然(程瑛資質相當一般,入門十年左右還未窺得門徑,慚愧是必然的)說道:「我師門不幸,人才凋零。晚輩入門日淺,功夫低微,不能為師父爭一口氣,實是慚愧。你老人家可是與家師有舊么?」馮鐵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間大見懷疑,問道:「桃花島主晚年又收弟子了么?」(粗中有細)
程英看到馮鐵匠殘廢的左腳,心念驀地一動,說道:「家師年老寂寞,命晚輩隨身侍奉。似晚輩這等年幼末學,實不敢說是桃花島弟子,況且迄今晚輩連桃花島也沒緣法踏上一步。」她這麼說,也即自承是桃花島弟子。
馮鐵匠點點頭,眼光甚是柔和,頗有親近之情,低頭打了幾下鐵,似在出神思索甚麼。程英見他鐵鎚在空中畫個半圓,落在砧上時,卻是一偏一拖,這手法顯與本門落英神劍掌法極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說道:「家師空閑之時,和晚輩談論,說他當年驅逐弟子離島,陳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罷了。曲陸武馮四位卻是無辜受累,尤其那姓馮的馮默風師哥,他年紀最小,身世又甚可憐,師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於懷,深自抱憾。」其實黃藥師性子乖僻,心中雖有此想,口中卻決不肯說。只是程英溫柔婉變,善解人意,當師父寂寞時與他談談說說,黃藥師稍露口風,她即已隱約猜到,此時所說雖非當真轉述師父的言語,卻也沒違背他本意。(這兩段展現了程瑛的聰明之處,所以黃藥師把她當女兒、楊過把她當紅顏是有道理的)
李莫愁聽他二人的對答和詞色,已自猜到了**分,但見馮鐵匠長嘆一聲,淚如雨下(讀來令人無比心酸),落在燒紅的鐵塊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霧(物理學上物質由固態轉變成氣態稱為「升華」,這裡的液態水變成氣態水也可稱為人性的一種升華),不自禁的也為之心酸,(側面描寫凸顯了馮的魅力)但轉念之間,心腸復又剛硬,尋思:「縱然他們多了一個幫手,這老鐵匠是殘廢之人,又濟得甚事?」冷笑道:「馮默風,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雖為笑顏,殊無笑意,為後文的動手打下伏筆)
這老鐵匠正是黃藥師的小弟子馮默風。當年陳玄風和梅超風偷盜九陰真經逃走,黃藥師遷怒留下的弟子,將他們大腿打斷,逐出桃花島。曲靈風、陸乘風、武天風三人都打斷雙腿,但打到馮默風時見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憐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馮默風傷心之餘,遠來襄漢之間,在這鄉下打鐵為生,與江湖人物半點不通聲氣,一住三十餘年,始終默默無聞,不料今日又得聞師門訊息。他性命是黃藥師從仇人手裡搶救出來的,自幼得師父撫養長大,實是恩德深重,不論黃藥師待他如何,均無怨懟之心,此刻聽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從中來。(何止是馮,黃的所有弟子都未對黃有任何怨恨之心,由此一隅可見黃的人格魅力)
楊過與陸無雙聽得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都是又驚又喜,心想黃藥師的弟子,武功決計差不了,不意危難之間忽得強助,實是喜出望外。(楊陸二位對桃花島沒有深厚感情,因此只在意自己的生死存亡,故而「喜出望外」,非常實際)
=================
馮默風要和李莫愁一較生死,使用的武器是燒紅的鐵鎚和鐵杖,並且倚此優勢成功破壞了李莫愁的拂塵,小說中寫道「他抓住錘柄拐杖,卻似並不燙手。」其實這並非是小說家誇張的筆法使然,馮默風心中那種為了維護師傅清譽、為了保護師妹安全的理念,他的熱血,早就超過了炭火的溫度;他的意志,早就超越了鋼鐵的強度;他的復興理念,正在這火焰的燒烤下,獲得了浴火鳳凰一般的重生!
當馮默風打跑李莫愁,並且提出為了保護大宋子民去到蒙古軍中當卧底的時候,書中又有一段精彩描寫: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將所見說了。馮默風嘆道:「蒙古大軍果然南下。我中國百姓可苦了!」(看到沒有:蒙古並非中國!)楊過道:「蒙古人騎射之術,實非宋兵所能抵擋,這場災禍甚是不小。」馮默風道:「楊公子正當英年,何不回南投軍,以御外侮?」楊過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找我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麼用?」馮默風搖頭道:「一人之力雖微,眾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楊過覺得他話是不錯,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尋找小龍女更要緊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覺得蒙古人固然殘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著為他出力,當下微微一笑,不再介面。(事實確實如此,唯有長嘆一聲)
馮默風將鐵鎚、鉗子、風箱等縛作一困,負在背上,對程英道:「師妹,你日後見到師父,請向他老人家說,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晦。今日投向蒙古軍中,好歹也要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將。師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見一位師父的傳人,實是歡喜得緊。」說罷撐著鐵拐,頭也不回的去了,竟沒再向楊過瞧上一眼(在他心中,知道師傅也會支持自己抗敵,從而鄙視楊過的為人)。
楊過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說道:「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人。」陸無雙心中偏袒楊過,道:「表姊,你師父門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裡傻氣,便是瘋瘋癲癲。」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強不來。你說他瘋瘋癲癲,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輩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有點兒傻裡傻氣、瘋瘋癲癲?」楊過聽了心中怦然而動,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帶雙關。(其實我一直覺得若是程瑛嫁給楊過都是下嫁)
=================
程瑛說這話確實是有意的,當楊過把自己縫製的袍子送給幾乎露三點、險些成為湯加麗的李莫愁的時候,她的內心無比失望,書中寫道:
程英見楊過將自己所縫的袍子送給李莫愁,當時情勢緊迫,那也罷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袍子,顯見這袍子因決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別,決不忘舊。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不在意。
=================
一個「也就罷了」,實際上並非「罷了」,程瑛對他的感情,又怎是一個「罷了」所能交代?!而新舊二袍顯然是引用關羽內穿劉備袍、外套曹操袍的典故,表過不提。
馮默風走了,毫不猶豫,絕不回頭。當他在蒙古大軍中殺了一名千夫長和一名百夫長的時候,實現了自己當初的諾言。而當郭靖和楊過為救二武身陷大營的時候,馮默風再次出場,並最終英勇獻身:
馮默風錘拐齊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輪擋開,噹噹兩響,震得馮默風雙手虎口齊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馮默風虎吼一聲,拋去錘拐,雙手自法王背後伸前,牢牢抱住了他身子,兩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揮掌擊在他肩頭,只震得他五臟六腑猶如倒翻一般。馮默風在軍中眼見蒙古軍殘忍暴虐、驅民攻打襄陽,又眼見郭靖奮力死戰,擊退敵軍,他與郭靖素不相識,更不知他是師門快婿,但知此人一死,只怕襄陽難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寧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險。法王出掌快捷無倫,拍拍拍幾下,登時打得馮默風筋折骨斷,內臟重傷,然他雙手始終不放,十指深深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
就在此時,只聽得背後嗚嗚聲響,金輪急飛而至。楊過心中一痛:「馮默風死在法王手下了。」
=================
對於馮默風來講,他與楊過有舊(雖然他對楊過的感覺並不好),也同時感激郭靖的浩然正氣,於公於私他都出手了,最重要的一點:他與郭靖素不相識,更不知他是師門快婿。這正是馮默風為天下百姓犧牲自己的崇高品質的體現!黃門弟子,真正的大丈夫,唯馮公耳!
馮默風,用他那僅有的一條右腿,象擎天一柱一樣站直了身軀,用自己的行動,書寫了無愧於「桃花島弟子」的稱號,他從一個膽小怕事的鄉下鐵匠,變成捨生忘死、取義成仁的大英雄、大豪傑,每每讀來,令人心潮澎湃!又或許,襄陽保衛戰黃藥師主持的二十八宿大陣,正是成為黃藥師告慰馮默風在天之靈、寄託哀思的最好舞台!
鐵血男兒馮默風,用自己的生命,書寫了一幕氣壯山河的宏偉詩篇,為黃藥師的門楣,增添了永不磨滅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