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且聽那吳市簫聲再唱雲海玉弓緣

故事都幾乎忘卻了，然而又翻上來。看了一遍無線新晉小生花旦演的的《雲海玉弓緣》，卻不如意。編劇把《雲海》的故事結構和人物性格刪改了很多，甚至連原著中始終充滿矛盾的悲涼氛圍都不見了，許多仇恨變的簡單不再那麼複雜，人物的年紀和性格的複雜性也變得簡單平面，不再富有特色。

於是，把書翻出來重溫。小學四年級時我看了《冰河洗劍錄》和《冰川天女傳》，中間還夾著一個《雲海玉弓緣》，字裡行間對金世遺和厲勝男的故事產生了無盡的遐想，初中時終於看到了原著，卻不再像心中所想的那樣美好。梁羽生始終無法放開手腳，那過多的全知性的補充特別是心理方面的描寫簡直是畫蛇添足。梁生的道德觀念始終是最正統最強烈的，能夠寫出金世遺這種人物，已經是異彩了。

《冰川天女傳》中的世遺最有世遺的feel，《雲海》上冊也還有點感覺，下冊主要是愛情寫得好，也就是厲勝男寫得好。至於金世遺則已經毫無特色，可以隨便換個名字了。金世遺出場時最吸引人的稜角終於都被梁生磨平，顯出一代大俠的本色來了。他的赤子之心已不再像當初那般真摯燙人。

表面上看，金世遺，遺世而獨立，或是被世人所遺棄。他的名字不是父母取的，所以不會像張無忌那樣名「無忌」而處處忌。金世遺的童年極慘不幸，他對世間的看法也格外地偏激。他外表狂放，脫略形骸，人稱「毒手瘋丐」，其實他的「毒」只是戳穿了假道學的面具，他的「瘋」亦是一種眾人皆醉獨醒不如不醒的痛哭。

金世遺固然狂放不羈，其實他在道德層面上的叛逆遠遠不及楊過，甚至連令狐沖都不如。許多外表剛硬的人大多內心軟弱，金世遺的內心尤其如此。他那自卑又自尊復而自傷的內心一直極渴望他人的關懷。他的人生信條也有一條和楊過一樣，「旁人對我好，我亦對他好」，所以金世遺的初戀才會給了冰川天女，因為她是第一個可憐他，不嫌他形貌腌臟可惡的人。金世遺一直將冰川天女引為知己，其實那是高估。像天女那種高高在上的公主仙子，又怎會真正懂得他這種「草根階級」出身之人內心的傷痛和那種自卑中夾著自傲，既憐復惜的奇特而複雜的心理呢？冰川天女當年對金世遺一時的憐憫，無非是天上仙子一時動了對凡人的憐憫之心而已。可嘆的是金世遺遊戲風塵的浪蕩生活便從此改變了。如果說厲勝男一生中做的一點點好事是為了博取金世遺的歡心的話（這話是厲姑娘親口說給金世遺聽了的），金世遺最初的改變也是為了討冰川天女的歡心。

金世遺的軟弱使他在感情上就像張無忌一樣夾纏不清。初戀在陣痛過後當然很快就醒了，但他的的確確被改變了，再也變不回那個沒有牽挂、憤嫉世俗的金世遺了。李沁梅對金世遺的痴戀他能很理智的分辨出那是少女的一時情迷而不是愛情，但在面對厲勝男和谷之華位少女時，他又迷惘了。他認為自己愛上了並應該愛上了谷之華。谷之華是善良、美好、正義、道德的象徵，是金世遺心中光明的樂土。而且谷之華也確實當得起這些讚譽，她不是像冰川天女一樣高高在上，而是平等真摯地對待金世遺，理解並支持他。但是呂四娘的弟子谷之華她只能了解金世遺本性中渴望「道德的善」這一面，卻不了解他性情張狂渴望擺脫任何束縛的一面，「性情的惡」？？那一面隱藏在金世遺的心底，那種連世遺自己都駕馭不好的衝動別說谷之華，就是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明白的人只有厲勝男。金世遺總覺得厲勝男是自己的影子，是的，厲勝男的確是他自己心中**愛戀的投射，是他一生一世甩不脫擺不開的影子。

金世遺「欲上青天」、「昂首天外」，他不害怕別人卻害怕自己內心的慾念，不但害怕而且不敢面對，他選擇了逃避卻又不甘心沉淪到底，半世為人總在矛盾之中，懸吊半空，卷出陣陣風波惡。他素性疏狂卻不是真的能拋開道德名節，時時透出迂腐之氣，往往自尋煩惱。他的內心是軟弱的，看似離經叛道的他心中其實一直渴望著追求道德層面的「真善美」。

面對冰川天女的心上人，世家公子、白衣飄飄的唐經天，他表面上固然不屑，而實際上內心裡，他是自慚形穢的。他不肯接受唐家的恩惠，他總是想和唐經天比試，種種行為都是他那奇異心事的反映。被呂四娘、唐曉瀾影響過後的「毒手瘋丐」已經漸漸回歸到正常的道德層面上來了。

然而恐怕連他自己也不大清楚的是，在骨子裡，潛意識裡，金世遺不自覺地依然是自在性靈的。厲勝男雖然狠毒，但是厲勝男比金世遺更「真」，厲勝男的性情是她自己的真性情，而後來的金世遺卻時刻在壓抑自己。金世遺一直感覺害怕厲勝男，而且這種感覺更象是害怕自己的感覺。說厲勝男是他的影子，就是說厲勝男身上的真性情正是他自己身上壓抑的了真性情。而這種東西偏偏跟呂四娘的教導背道而馳。金世遺害怕，他不敢面對厲勝男，因為他根本不敢面對自己。直到厲勝男的死，這一死給他的震撼太大，直到此時他才猛然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最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金厲之戀能不能用「美」來形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可以配上一個「凄」字，不是凄美，是「凄厲」！厲勝男可以用自殘筋脈的手段阻止金世遺追向谷之華的腳步，這份愛真是凄厲痛楚，鮮血淋漓！金梁二人的小說多以完滿結局，縱然不完滿，留給讀者的感覺大都是惆悵傷感而非刻骨銘心之痛，唯有金厲之戀的凄厲給人的感覺卻痛徹心扉，難以言表！這場絕戀的主角不是金世遺是厲勝男。在戀情角逐中厲勝男是完全主動性的。她的愛即是一種zhan有，一種凄厲熱切的zhan有然而並不是毀滅。（她並沒有為zhan有而毀滅）厲勝男最初接近金世遺是有目的的，可相較於功利，她更執著於愛一些。

這個女子生而不幸而且背著一個極為沉重的包袱，厲氏家族所有的責任和血債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較之金世遺的放浪形骸、了無牽挂，勝男心中藏了更多的事更多的心機，因而也更痛苦。她不像世遺那樣優柔寡斷，她愛世遺，乾乾脆脆、毫不猶疑；她是世遺的影子，她對世遺的了解更甚於世遺自己。厲勝男為了得到愛可以說是不擇手段不顧一切。自幼被命運無情播弄得她從不信命。就算是命中注定，我也要儘力改變！

在旁人眼中勝男只是一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妖女。然而她內心的痛苦又有誰人能理解？她要得到金世遺，就算得不到愛那麼恨也可以，只要金世遺忘不了她，永遠對她有一分甩不脫的感情。得不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人，就算得不到你的人最少我也要得到一個名分。這個聰明絕頂，爭強好勝的女子胸中的抱負確如她的名字「勝男」，然而她依然是一個女人，到了最後，她的心機、她的手段，念念不忘追求的只是一個男人的愛，一份未知是愛是恨或是愛恨交織的複雜情感。所以當她用玉弓向武林的泰山北斗唐曉瀾射出最後一支箭時，手卻輕輕一顫。（她又看到了金世遺！）讀罷厲勝男，心口是痛的。這個女人太邪門也確實太吸引人了。

她一身黑衣出場，一襲白絲輕羅逝去。她帶著滿門血債和厲氏家族三百餘年的責任和夢想出生，完成了所有之後，緊抓著一個男人的心，了無牽挂地含笑而去。厲勝男和人鬥了一輩子，贏了所有人卻輸了自己。她心力交瘁再也斗不下去了，用了最後的手段叫情人將自己摟在懷中。她知道金世遺愛過她也恨過她，只是不知道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直到她發覺世遺還是愛她的時候，她才真正地高興，無悔無憾。她用自己的死永遠留住了金世遺的心，谷之華無論有多好也贏不了她了，因為她死了，這個影子已經永遠滲入了金世遺心底，逝去的東西已沉澱為人們心中的理想，現實怎能勝過理想？人如果有前世，也不知是厲勝男欠了金世遺還是金世遺欠了厲勝男。這兩個人愛恨糾纏了一生，到死都抹不凈、擦不去。厲勝男雖然死了，但她的影子仍然成為每個人心中的影子。

勝男生前金世遺難以察覺自己的真愛，唯有這死亡的刺激才叫他肝腸寸斷，驀然知覺。這就叫「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厲勝男死後，金世遺追思無限但覺前塵惘然；厲勝男死時，金世遺心中的混亂如麻又何嘗不惘然？厲勝男在生的時候，金世遺的無知懵懂又何嘗不是惘然呢？後知後覺，換來的原來是一世的「惘然」。

情之於金世遺，既非甜蜜也非痛楚，竟是天地悠悠、生死超脫的惘然！為什麼要愛又為什麼要恨，鏡花水月盡歸虛幻。好比那「子欲養而親不待」，白駒過隙，人世無常，要把握的是今生今世，切莫錯過，切莫錯落。情天難補，長恨綿綿，來生在何方？

心痛的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的讀書人。

（最近看《七劍》，勾起對老梁的懷念，看到還有人在說厲勝男，於是貼一篇自己的舊貼，沒在這裡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