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 6
臨江王蕭騰被圈禁在王府三年零四個月後,一夥強人搶劫了臨江王府,把他從日漸疏於戒備王府劫了出去,然後一把火燒了昔日門庭若市、如今卻門可羅雀的臨江王府。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險些殃及附近的皇家園林。
此消息一出,頓時轟動京城,京畿府立刻啟奏聖上,請求嚴查京城一切進出口,並自領瀆職之罪,一時間大街小巷各檔口、茶樓、酒坊……成了京畿府兵的常入之地。
老皇帝時年八十二,愈加鶴髮童顏,幾乎沒怎麼為此事生氣,只說道:「儘可能少騷擾百姓啊!」
老皇帝沒放在心上,心想強盜要是拿一個「廢」王張口向索要贖金,那他肯定是視廢王之死忽如歸,定是要與這伙強盜一決雌雄的。
然而強盜沒有向老皇帝索要贖金,幾日後蕭騰大搖大擺的回來了,身後還帶了一支悍軍。
老皇帝正在和中書令曾琅手談,聽聞此消息,白花花的老腦袋一歪,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何正竭力平緩心跳,回道:「陛下,臨江王謀反了!」
老皇帝不愧是身經百戰,泰山崩於前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收起手裡的棋子,十分鎮定地問道:「臨江王因何謀反?兵從何來?有兵多少?攻至何處?」
何正道:「尚不知,方才羽林來報,說只看到臨江王站於魁首,城下烏泱泱的一片,不知道有多少人。」
老皇帝搓著棋子,老眼眯縫成兩條線。這時,又有一個侍衛來報,說:「回稟陛下,臨江王羽書,自言其罪,請求陛下將他貶至下城。」
何正從侍衛手裡接過書信,雙手顫抖地遞給老皇帝。
老皇帝眜了他一眼,罵了聲「沒出息」,懶得去接書信,說:「念。」
何正連忙念起蕭騰的書信。
蕭騰的羽書言之鑿鑿,說自己是受了太子的誣陷身陷囹圄三餘年,日夜盼望聖恩如大旱盼甘霖而不得,只能出此下策,期望陛下念在他是前端明皇太子的兒子的面兒上饒恕他的罪過,把他貶到下城去,這樣他就可以隔江而拜陛下天恩而又不礙陛下和太子的眼了。
老皇帝聽罷,面無表情,問曾琅:「曾卿,你怎麼看?」
曾琅沉思了片刻,轉而問侍衛:「可知臨江王有多少人馬?」
侍衛磕磕絆絆地回答道:「約莫三五百。」
約莫而已,實際恐怕要多得多,侍衛是怕說得太多了,萬一老皇帝一口氣沒上來「嘎嘣」脆了,他就來事了。
曾琅鬆了口氣,說:「陛下不如同意臨江王的請求。」
老皇帝沉吟著:「怎麼說?」
曾琅道:「陛下,我大梁有百萬鐵騎,四海昇平,還怕區區臨江王幾百人馬嗎?下城距離京城不過百里之遙,即在陛下掌控之中,又可徐徐圖之。臨江王畢竟是個王,沒有被褫奪封號,他幾日之間,不可能湊到那麼多人馬,想來也是散財買人,虛張聲勢,陛下不如假意同意,讓他親領聖旨前去復命,這樣正好可以一下子控制起來,要不依他,他急了,難免要傷害無辜。」
老皇帝想了想,著!便吩咐道:「同意臨江王的奏疏,讓他立刻來領命。」
蕭騰不傻,接到聖旨后沒來複命,只給了封書信,說自己一念之間恐怕已經鑄成大錯,難免被有些人拿此作為詬病,指三道四,萬一真到了台城,只怕皇帝爺爺陛下有憐憫他的心,有些有心人恐怕也不會放過他,萬般哀辭只請皇爺爺陛下就這麼放他去吧,什麼官名利祿他都不要,就求個一世太平。
老皇帝雖然對蕭騰的放肆十分憤怒,但也怕他那「幾百」兵丁圍著京城,會造成京畿百姓的恐慌,也只好依了他,把他「遷」到下城,允他「自封」為王。
可怕的就是這短短的「幾日之間」。
蕭騰領兵折至下城后,立刻關閉城門,接下來的好多天,老皇帝得到的彙報說的都是臨江王在城內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天天哀聲痛哭。
總得哭一哭這三年多來他所受的委屈吧?
老皇帝心裡頓時五味雜陳,一面對他這個長孫心生憐憫,一命令石小川死防下城。
敵在內,防是防不住的,蕭騰進駐下城后,立刻廢除了賦稅和田租,當地百姓紛紛來投,兵力驟增,下城儼然成了第二個南中。
與此同時的九江,穆王殿下顧不得享受自己新建的大房子了,下了同樣的詔令——凡投兵役者,免三口之家的徭役。
常言道「好男不當兵」,九江之地富庶,又剛剛經歷一場大戰,「免三口之家的徭役」這條優待沒撼動多少安貧樂道的老百姓,好幾天了到軍營報名的人屈指可數。
梅十一犯了難,一雙眼睛被熬成了兔子眼,白天看東西模模糊糊,晚上就更看不清了,人熬得頹廢不堪,還要強打出一副大事兒沒有的模樣,連年過得都風餐露宿清湯寡味的。
洛原拽出他捧了一晚上的案牘,輕輕擠壓著他的太陽穴,道:「看了一晚上了!你不是聞聞味兒就知道裡面寫的是什麼嗎?」
梅十一對洛原毒舌般的挖苦已經習以為常,頗為無奈地說道:「我說的話,你信一點兒就行了,全信的都是傻子。」
洛原:「……」
洛原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後來知道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情之入骨太深,他不願受那刮骨療傷的疼,只能看著梅十一這杯毒酒在他身體里越入越深,病到了晚期,生死也就看開了。
好在這毒後來不怎麼折磨他了。
梅十一半仰半躺到椅背上,感受著洛原手指的力度,輕輕地閉上了眼,眉頭卻始終不深不淺地鎖著。
洛原輕輕揉開他眉心的褶皺,問道:「你還真打算去揍蕭騰啊?」
梅十一道:「只是以備不時之需。」
「你還是覺得蕭騰不會那麼輕易罷休?」
梅十一苦笑著搖了搖頭:「虎狼掙脫牢籠,怎麼可能不歸山稱王?你覺得他吃了幾年素,就成羊了嗎?」
和蕭騰打了好幾年交道,梅十一深諳他的為人,他貪婪、無懼、野心勃勃又心思細膩,為了一個目的不死不休。數月以來,蕭騰的聲勢日漸浩大,開始向朝廷索要錢財,祖忻與石小川一干武將一再上書老皇帝臨江王乃心腹大患,必要先除之之絕後患,老皇帝皆不以為然,每天依舊晨鐘早起,安樂於長壽所帶給他的「江山永固」。
梅十一巴不得現在就飛去建康,一巴掌打醒老皇帝,可他遠在九江,剛剛洗雪身上的恥辱,如果此時貿然進京,必遭老皇帝猜疑,所以只能按兵不動,裝作一副享受「榮寵」、安於「榮寵」的樣子——明侯和石成城的話,皇帝都不放在心上,他又能如之奈何?
洛原輕輕從背後環住了他:「別想那麼多了,京城有那麼多忠臣良將在,事情不見得有那麼壞。」
「忠臣良將」這四個字從洛爺嘴裡說出來,聽著怎麼那麼像諷刺?
梅十一一想到某些人竟敢當著皇帝老兒的面毆打皇長孫,便不由得發憷,於是語重心長地開始了「寓言」啟發:「三哥,你是不知道,我父親當年為了洗去『蠻』人的無知,開疆擴土,傳授文化,到死都不肯退守,我想他不是不知道不知道伴君如伴虎,一朝君恩雨露易,萬世長恩信任難,他只是想盡到他的責任而已。老菩薩縱有千般不是,卻是給我梅氏一族新生和希望之人,我父親不想負他,做兒子的得忠於父親,我總不能辜負先王他老人家的敦敦教誨吧?」
「嗯,」洛原也不知沒聽出他真話裡帶的信口胡謅,還是不願去點破他,煞有介事的點了點頭,然後托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問道:「要不然我給你出個主意吧!」
梅十一被迫抬頭看著倒吊著的人:「請說。」
「廢黜免三口之家徭役一說,在國策允許的範圍內,一家凡超出三口者,按其超出的人口數提高徭役,外加一條,參軍者免。」
梅十一眯起了眼:「這樣不太好吧?」
洛原:「別用那種表情看著我,給以利無用,不如剝其利,人可能願意苟且,但未必願意你剝奪他們的東西。再說了,咱們這不是給他們選擇了嗎?凡參軍者免,還是有好處的。」
梅十一:「你家就是這麼發家致富的?」
洛原倏地湊近了他,鼻尖幾乎貼到了他的鼻尖上:「又想要人,又嫌計策不好,殿下,可不帶這麼難伺候的!」
梅十一看著突然變大的人臉,眼睛一彎,閉口不語。此計過於歹毒,但目前好像也沒什麼別的辦法了。
「我覺得……」梅十一沉吟著。
洛原飛快地打斷了他:「說好了榮辱與共,你不用謝我。」
「不是,」梅十一說,「我想說,你都湊這麼近了,想親就親吧!」
洛原:「……」
梅十一一語成讖。
大一統十四年三月,萬物復甦的好時節,厲兵秣馬半年之餘的臨江王以「春獵」為由,借口離開下城,親率騎兵,以正君側為名,直逼建康城。喜歡穀神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穀神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