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 3
香奴悄悄地捅了梅十一一下。
這個小動作哪裡逃得過洛原的眼,他裝作什麼都沒看見,說:「那就看梅君佳績了。」
然後他一拱手,告辭而去。
香奴無奈地嘆了口氣:「爺,您這真……」
小奴兒想了一頓也沒想出該怎麼形容這位大爺,一時之間竟然詞窮了!
梅十一心裡十分複雜——價值十城的寶劍近在咫尺,他實在是愛不釋手!
他猶豫了一會兒,四下瞧了瞧,見沒人注意,趴在香奴耳朵上低聲道:「下的注還能抽回來不?」
「……」香奴語重心長地說道,「公子,要是要回來,全京城的人可都就知道咱們玩鬼了,傳出去……名聲不大好吧?」
梅十一大概明白了,香奴這小子八成和梅十一唱了反調,偷偷押了紅,靜等著一次翻身。
但小奴兒眼神殷切而真誠,一副「我誓死也要為梅家爭光,就看你要不要臉了」的神情,讓梅十一這種極其不要臉的人都十分地想要一次臉。
梅十一咬著牙,問道:「姓洛的該不是押了紅吧?」
香奴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梅大爺也該自燃了,於是回道:「我已經打聽了,洛公子沒下注,公子也知道他和臨江王走得近,原先陛下態度不明,他抱著臨江王的大腿,現在太子殿下都是太子了,他八成是想當眾表示表示他對公子和太子殿下的態度,但又礙著蕭騰的面兒不好表示明了,不見得有什麼其他的心思。」
梅十一抱著劍,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斷定了自己的揣測——洛家富可敵國,確實不會在乎那麼點兒錢,可那貨想要他傾家蕩產,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
真是左右為難!
嘴上信誓旦旦地說「金銀錢財,取悅不了我」的梅大爺,在錢財面前簡直沒尊嚴到喪心病狂的地步,他極其審慎地盤算了一下,雖然覺得要是不能在人前贏回面子,做人也太沒意思了,可還是錢財在手更讓人安心,於是低聲說了句:「把沈茂給的金子押上,押紅。」
香奴一愣:「公子的意思是收了沈大人的錢?」
「怎麼害怕了?」梅十一道,「沒有貪污腐敗,我哪裡來的那麼多錢養你們?」
香奴掂量著措辭:「可主人不是不喜歡沈大人嗎?」
「對啊,」梅十一臉不紅心不跳,「我就喜歡收那些我討厭的人的錢,難道你不希望他們傾家蕩產嗎?」
香奴嘆了口氣:「主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們收了錢,可得替人家辦事兒啊!」
「那就得看我的心情了,」梅十一說,「大不了贏了錢再還給他。」
香奴:「……」
還不等梅十一上場,翟心兒就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私房錢買了紅,逼著香奴給她押上注,並再三警告他一定要給自己嚴守秘密,否則沒他什麼好果子吃。
翟心兒在府上雖然橫行霸道,哪怕捅天大的窟窿都無需擔驚受怕,但有些為非作惡的事卻離得遠遠的,這主要是因為家主梅聘為人太怪,他自己吃喝嫖賭都占著,極其不是個玩意,卻要翟心兒好好做人。
他也不想想,近墨者能赤了嗎?
翟心兒出身窮苦人家,可命好,自來十指不沾陽春水,什麼都不會幹,自己養不活自己,只能靠梅十一養著,她人在矮檐下,對梅十一忌諱的事兒自然不敢違逆,萬一那貨哪天把她逐出家門,她可受不了流落街頭的苦,所以在找到下家之前,她必須要「恪守本分」。
至少讓人看起來像。
不過翟心兒說得一點兒不錯,梅十一人渣配馬渣,配出了絕配,他一上場,五彩斑斕的涼棚里立時一片嘩然,整個城樓都興奮地看著這場令人驚心動魄地角逐,他擊鞠打得好,綵球傳得讓人摸不著頭腦,局勢瞬間翻轉。
擊鞠毫無懸念地以本家取勝,謝雲珩得意洋洋,大言不慚地自吹自擂:「怎麼樣,我說好戲還在後頭吧?十一,怎麼著,哥們兒沒讓你失望吧?」
梅十一懶得和他爭執,毫不介意地給他戴了高帽:「當然,你是巾幗英雄,你們祖宗八代都是巾幗英雄!」
謝雲珩鄭重其事地強調道:「是二十八代!」
二十八代就二十八代吧!梅十一壓根顧及不了他家到底多少代沒出現過像他這樣的浪蕩玩意,他現在迫切地想知道賠率,好盤算盤算這次究竟賺回了多少。
就在這時,洛原這個出力不討喜的又冒了出來,他還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沖梅十一微微一笑,笑得有那麼幾分心不甘情不願:「恭喜梅君奪得頭彩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其是梅十一覺得對方不懷好意,自己是給了對方一個不動聲色的下馬威之時,人就更精神了,他大白牙一露,多了幾分平易近人又頗為氣人的得意之色,說道:「權輿兄的賀禮在下就收下了,多謝捧場!多謝多謝!」
洛原用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勉強笑容回復了他,翩翩君子似的行了個告辭禮,大步朝前邁去。
他只朝前走了十幾步,忽然鬼使神差地回過頭來。
那人在人群中接受賀喜,彷彿被眾星追捧的月亮,燦爛不可一世,而在那人的光輝之外,他像看到了一顆墜落成的流星,流逝著無邊的孤寂。
梅十一費了好大的勁兒從人堆里逃出來,一眨眼的功夫就溜之大吉,不知所蹤,又任勞任怨還總被剋扣工資的香奴只好親自住持將一套行裝拉回鴛琉里。
梅十一抱著寶劍消失了好一陣子,等他回來時,已經過了酉時,梅家門口的大紅燈籠將屋舍映得宛若空中樓閣,沉澱著美夢般的祥和,大街上悄無聲息,只有一隻大黃狗乞討般地尾隨在他身後。
他回頭看了狗一眼,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要不說你是狗命呢!流浪不好嗎?幹嘛非得給人看家護院,受那窩囊氣?」
大黃狗伸著舌頭,沖他搖了搖尾巴,京城的狗大概也通人性,知道什麼人能養活它。
梅十一稍一遲疑,然後踢了大黃狗一腳,罵道:「走開,流浪去吧!」
大黃狗眼巴巴地看著他進了門,無情地把它關在了門外,垂頭喪氣地哀嚎一聲,趴在門口不動了,完全沒有興趣去看一眼牆角那個一閃而過的暗影。
梅家看門的老黃久侯主人未歸,此刻正優哉游哉地倚在椅背上,老臉朝天,張著大嘴把呼嚕打得震天動地,幾欲和天公試比高。
老黃的呼嚕「禿嚕嚕」,打到第三個「嚕」字音時,一口唾沫卡在喉嚨里,人被嗆醒了,趕巧看見梅十一邁進大門。身形佝僂的老人家立刻手腳麻利地提起燈籠,好像等得望眼欲穿似的沖主人家嘿嘿一笑:「公子回來了?等您好久了呢!今日玩得可開心?」
梅十一瞧了他一眼,腳步不停:「嗯,你早些休息吧,不用你掌燈了!」
「喏!」老黃應了一聲,有些擔憂地看著他的背影,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心道:這大爺該不是看他睡著了不幹活才心情不好吧?
老黃猜不透主人家的喜怒哀樂,搖搖頭,回到了門房內,擺回和剛才一樣的睡姿,沒片刻功夫,人又「呼嚕嚕嚕」起來。
梅十一一進房門,先卸下無咎劍,四腳朝天地躺在床上,鞋都沒脫,愣愣地看著房梁,卻是劍不離手。
隔著老遠,香奴就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按照他對此人的了解,這貨十有八九是得了寶貝,按奈不住滿京城炫耀去了,炫耀上了頭,不免被人拍馬屁,一被別人拍馬屁,他就高興,一高興就喝酒,一喝就多,一喝多就窮大方,千辛萬苦得來的寶貝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送給別人。所以儘管來府里送禮的人踏破門檻,梅十一依舊是個窮命,就算想金盆洗手都洗不了。
不過今天倒是把寶劍帶回來了,可見今天還算清醒。
香奴給他脫下鞋,正要給他蓋上被子,忽然間,他殭屍似的從床上坐起來,豁然拔出劍,神色猙獰地看向香奴。
香奴本能地往後一退,「哐」的一聲跪到地上,臉色煞白,一身冷汗猛然從後背流下來。
梅十一笑的時候,燦若春花,人見人愛,一旦不笑,又有一種近乎刻板的犀利,目光冷漠而陰沉,好像一隻餓狼崽子。然而他的這種表情,香奴還是第一次看見,就好像突然之間看到了死。
好在他沒在夢中殺人,直接把香奴劈了。
「公……公子……」香奴僵硬地咽了口唾沫,顫顫巍巍地叫了他一聲,「您……您老沒事兒吧?」
梅十一回過神來,收起無咎劍,遲鈍地將目光轉向香奴,疑惑地看著他,緊接著臉上流露出幾分恍然明白的自嘲之色,不恥下地道歉道:「對不住啊奴兒,嚇著你了吧?」
「還……還好。」香奴咽了口唾沫,一口氣松下來之後,忽然覺得渾身虛弱無力,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梅十一就著自己剛才的動作,若有所思地纏起袖子在劍身上擦了幾下,彷彿要擦掉劍身上沾過的所有的血。
「你去休息吧,」他擦了幾下之後對香奴說,「明天把錢給謝四送去,還有,清點一下,看能不能湊夠一千金,準備準備給沈大人送回去。明天晚些叫我起來。」
「喏。」
香奴雙手撐著地,勉強將自己一身散了骨頭的肉身支撐起來,儘可能不發出聲音地退出門檻。關門之前,他刻意抬頭望了梅十一一眼,這才發現他神經不正常地望著什麼東西沉思,像是一個人瀕死前的恍惚。
小奴兒走後,梅十一放下劍,拿起抹布,近乎潔癖的擦起原本就一塵不染的桌子,一直把屋內所有的架子都擦完一遍,他才掀開疊得整整齊齊的涼被鑽了進去。
翌日一早,還不等香奴來叫,梅十一先醒了,香奴慌裡慌張地跑來時,正見著他沒滋沒味地往嘴裡送著粥,見香奴來,他斜飛入鬢的長眉挑起,不緊不慢地放下筷子,把一顆丹丸塞到嘴裡,就著一口清水咽下去,帶著幾分令人恐怖的起床氣問道:「大早上的慌慌張張幹什麼?是誰死了嗎?」
香奴冒著一頭虛汗,僵硬地咽了口唾沫,說:「主人怎麼知道?董世子……死了!」
梅十一原本平緩的神色忽然一驚:「你說誰死了?」
「董世子死了!」香奴說,「還有,司吏府的沈茂沈大人也死了!」喜歡穀神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穀神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