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雨欲來
母親,她居然是這麼想自己的?
抬頭看著竇氏,凌雲幾乎有點茫然:可是為什麼呢?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讓母親誤會了嗎?
瞧著凌雲怔悚的樣子,竇氏眼裡的譏誚卻是更深了幾分:「怎麼不說話了?之前你不是說得極好么?『三郎不歸家,阿姊不出嫁』,真真是擲地有聲!不過,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阿耶還在呢,三郎什麼時辰能回家,你什麼時辰該出嫁,如今還真不是你說了算的。」
「你也別這麼瞧著我,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這些年來,我是對你太過千依百順了。你要人,我便給你尋人,你要名,我便給你揚名,你性子古怪,我便想方設法回娘家給你求了門最省心的親事。我原是想著,你既無美貌,又不聰慧,學識秉性,沒一樣拿得出手。若能有個好名聲,有自己人照應,日後大概還能過得好些。卻沒想到,你轉頭就拿著你的這名聲、這親事,來要挾我了!」
「好,你儘管試試。我還真是想看看了,若是我不依你,你又要怎麼做?在成親前上吊給大家瞧么?」
聽著這譏諷的話語,看著竇氏輕蔑的眼神,凌雲只覺得一口氣直衝到了嗓子眼裡,噎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會說話,但從沒有哪一刻,讓她如此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她明明早就想好了要說的話,她明明有那麼多話想解釋,想反駁,但現在這些話卻都死死堵在了她的胸口,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一定是被這些話憋得太狠了,凌雲發現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她只能扭頭看著屋角,竭力平息下這翻騰的情緒。
屋角里,一隻五足鎏金博山爐正在吞雲吐霧,絲絲縷縷的輕煙不斷從爐蓋上的銅獸口中悠然騰起,漸漸消散在空中。然而她心裡的那些話卻依舊死死地糾纏在一起,沒有一句能從口中說出,也完全沒有消散的意思……
見凌雲還是悶頭不語,竇氏臉上的嘲諷漸漸變成了不耐:「看來我還是說得不對,有些事上你倒真是沒變,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該說話的時候管不住口舌,該說話的時候就只會做個悶嘴葫蘆!性急而智短,你可真是出息……」
她的話還沒說完,堂屋的後窗上突然「啪」地一響,不知什麼東西碰上了窗欞。竇氏愣了愣,轉頭看著窗戶,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之間已是意興闌珊。
她厭倦地向凌雲揮了揮手:「總之,你記住了,凡事過猶不及,你想要孝悌的名聲也好,想為三郎出頭也罷,從現在起,把這些心思都收起來。日後三郎的事自有我和你阿耶做主,你就不用再過問了。」
「下去吧!」
凌雲並沒有動彈。
窗欞上的那一聲,讓她也愣了一下,心底深處不知哪裡被這一聲觸動,久遠的一幕竟是漸漸地變得清晰起來——
那是八年前了。因為不忍看著玄霸被孤零零的送走,她請求父母讓她和玄霸一起回武功老宅。父親斷然拒絕,母親想了想之後卻把父親拉進了屋子。她悄悄跑到後窗偷聽,結果聽見母親的話:
「我知道你疼三娘,可父母愛子,則為之計遠,三娘已滿十歲,容貌才智學識都不出眾,偏偏性子又孤拐,口齒還笨拙,今日我還問她,日後拿什麼立足?如今看來,這倒是個法子!你想,她小小年紀,自願代父母隱居鄉間、照顧幼弟,何愁不能得一個孝悌的美名?有了這名聲,旁人自會高看她一眼。幾年辛苦,換一世順遂,她既有這份心意,咱們何不成全了她?」
那個時候,她其實並沒有太聽懂母親的意思,但現在從記憶里再翻出來瞧瞧,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原來並不是她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而是從一開始,母親就認定了自己是要沽名釣譽!
原來在母親眼裡,自己一直就是這樣的人。
巨大的失望如巨浪般從凌雲的心頭席捲而過。很久以來,她以為自己對母親已經毫無期待,就像母親對她也是毫無期待一樣。但這份失望還是告訴她,原來在她內心深處,居然還有那麼多細細密密的希望,在默默等待,悄然生長,直到這一刻,被遲遲領悟到的真相連根拔起……
突然之間,凌雲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無比可笑。轉頭再看著竇氏,母親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厭倦和嘲諷,之前還讓她覺得那麼刺痛,那麼無地自容,此刻看來,竟然也變得有些可笑了。母親啊,她什麼時候才會知道,並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樣呢?
凌雲並沒有意識到,她的嘴角當真露出了一絲微笑,帶點嘲諷,帶點輕蔑,和竇氏臉上的笑容竟是隱隱相似。。
竇氏卻是一眼就瞧見這笑容,只覺刺眼之極:「我讓你下去,你笑什麼?」
自己笑了?凌雲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笑容竟是變得更深了點,原本在她胸口憋成一團的那些話語,在這一刻竟然也像輕煙般悄然舒展,然後便順理成章地出了口:「母親恕罪,女兒還有話說。」
竇氏怔了怔,隨即便輕輕挑起了眉頭:「好啊,你說。」
凌雲說得還是很慢,但每個字都很清楚:「母親說得對,女兒性急而智短,之前從沒想到過名聲那般長遠的事,以後大概也顧不了那麼多。母親以己度人,是高估女兒了。」
竇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盯著凌雲的臉,她簡直有點不敢置信:這個從小就笨嘴笨舌的女兒,她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她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
看了好一會兒,她才點了點,臉上重新露出了微笑:「原來我竟是低估你了,好,很好,你很有長進。還有么?」
凌雲緩聲道:「還有就是,女兒的確不會說話,所以說過的話,也不會收回。」
竇氏直視著凌雲,笑容里再也沒有一絲溫度:「說來說去,你還是要拿不嫁人來要挾我!好,那我就如你所願,既然你不嫁人了,那我明日就讓三郎回長安,以後永遠都別再回來——就算他回來了,我也會不會見他!你滿意了么?
「你最好別忘了,三郎是你的幼弟,更是我的兒子,我要怎麼安置他,我要怎麼對待他,永遠都輪不到你來做主!」
凌雲猛地抬起了頭。母親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聽話,她就要趕走三郎,讓他再也不能回家,就算能回,她也不會見三郎了,就像……她對待另一個兒子那樣?
看著竇氏冰冷的眼神,凌雲意識到,她並不是說說而已。因為她對三郎,絕不會比對自己更多一絲慈愛。就如剛才見禮的時候,她好歹還看了看自己,卻根本就不曾多看三郎一眼,所以在那個時候,她才會那麼憤怒難抑……
此刻,這股憤怒不可抑止地再次燃燒了起來。她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道:「我從沒忘記三郎是母親的兒子,是母親自己忘記了這件事!
「母親還忘記了,三郎不是我的幼弟,我的幼弟,是四郎元吉!」
竇氏一直含笑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後窗下,一直偷聽著屋裡對話的世民嚇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阿姊她怎麼敢說出這兩個字!
誰都知道,元吉,一出生就因模樣丑怪而被母親棄之荒野的元吉,是這個家裡最大的忌諱。
李世民記得很清楚,雖然當初父親還是把元吉抱了回來,母親卻始終不肯看他一眼,最後還是大哥建成回家探親時看不過去,把元吉帶回了河東老家,從此元吉就再沒有回來。
這些年來,玄霸雖也不在家中,大家好歹還時常提起,元吉卻成了一個諱莫如深的存在。有一年除夕,父親酒後多提了幾句,母親便從初一病到了上元節。打那之後,家裡再也沒人敢提這個名字,直到剛才,直到阿姊她……
他心裡的念頭還沒轉完,屋裡便傳出了「啪」的一聲脆響,隨即是竇氏微微發抖的聲音:「出去!」世民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得腮幫子一陣酸疼。
屋裡,凌雲的臉頰已是疼得有些發麻了。
其實剛才竇氏一掌扇來的時候,她完全可以避開。但看著竇氏從未有過的蒼白臉色,她卻下意識地迎上了半步,讓竇氏用盡全身力氣的這記耳光,一絲也沒浪費地扇上了她的左臉。
她知道此時再說什麼也是枉然,索性無聲地行了一禮,幾步退出了廳堂。
屋外的冷風吹在她的臉上,那份鈍痛漸漸變成了火辣辣的一片。院里的幾個婢女都在驚恐地看著凌雲。她摸了摸嘴角,果然摸到了一點鮮紅。
凌雲苦笑著嘆了口氣。她也不明白,自己剛才怎麼就說到元吉了,她果然是不會說話的人,明明只想把話說清楚,給玄霸爭取到應該屬於他的東西,結果卻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想到玄霸,她心裡一凜,趕緊拉起風帽,遮住大半張臉,快步走出了正院——她現在的模樣不能讓玄霸瞧見,得乘著他不在,趕緊先回去上點葯。
誰知一出門,她便看見了玄霸——他正站在院門外和一個陌生男子說話。
見凌雲出來,玄霸立刻跑了過來。凌雲有心遮攔面孔,玄霸卻還是一眼就發現了不對,「阿姊,你……你的臉怎麼了?」
他獃獃地看著凌雲,臉色驀地一冷,抬腿就要往正院走。凌雲趕緊一把拉住了他。
玄霸咬牙看了看正院的方向:「那阿姊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母親為什麼對你動手?你為什麼不躲開?」
凌雲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有人叫道:「三郎留步!」正是剛才跟三郎攀談的陌生男子。
凌雲微覺奇怪:「那是誰?」
玄霸隨口道:「那是二姊夫,說是原本要跟二姊姊一道來給咱們洗塵的,結果二姊姊出門前扭到了腳,他只得自己過來了,剛才已拉著我說了半天的話。」
二姊夫?凌雲恍然,難怪從未見過——家裡的大姊二姊都比她大了不少,又一直養在老家的祖母身邊,早就由祖母做主嫁了人,她連二姊都不熟,別說二姊夫了。
不過瞧著那個笑吟吟走過來的男子,她突然又想起,以前自己倒是聽人說到他家的事,似乎是他父親出了樁大事,差點被人生生餓死……對了,她想起來了,這位二姊夫的父親,名叫元弘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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