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元羲想著,沈韶卿私會公主都挑這般無遮無攔之處,該說他是太過磊落還是太過精明?她想著這些,見沈珏轉過頭來看她,便很大方地點了點頭。
他都不覺得尷尬,她自然更不會尷尬。
嘉蓉也看了過來,她的眼睛還有哭過的痕迹,濕漉漉若小獸一般,望過來的樣子叫人生憐。元羲想起她回宮以來確實不怎麼碰得上嘉蓉,聽說是被沈皇后罰了,再看眼前,猜測這是表妹同表哥訴苦的場面。
暑氣漸起,元羲也不願在外頭多待,既點了頭打了招呼,便轉身離開。
被元羲這一打岔,氣氛再無,嘉蓉也收了眼淚。她退了幾步,離開沈珏的懷抱,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端莊道:「盛宴將盡,我先回去了,表哥自便。」
沈珏點了點頭。
兩位公主先後離去,沈珏稍稍在外停留片刻,也回到了宴席之上。此時宴會已近尾聲,台上的歌舞已歇,卻有臣子喝多了酒,醉了起來,開始吟詩作賦。
卻是那翰林院的待詔,專替天子起草詔令,在這個官位上的,個個都是善辭文的才子。如今喝醉了的這一位也是一樣,詩情縱橫,當下便吟出一首七言。
天子雖出身草莽,但一直以來便極為看重讀書人,又喜君臣和樂的美名,這等風雅逸事,自是十分寬容。旁邊已有人見機揮毫潑墨寫了下來,想著這或能傳作一樁美談。
那詩句贊了盛宴、贊了歌舞,尤其是贊了那跳舞的伶人。不吝辭賦地讚頌伶人舞姿妙曼,容色過人。一首七言,滿紙美人珍饈,筆下儘是風流。
沈珏聽完那首詩,心中一哂。這赴宴的又不止沈珏一個科舉出身的聰明人,擅辭賦者不少,仔細咂摸了那些個辭句,自也明白過來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詩明著寫這盛宴和伶人,實際寫的卻是公主笄禮和公主本人的姿容。這等春秋筆法,古來有之,懂的自懂其真意,不懂的便只能看個熱鬧。
許多人不可避免地去看昭寧公主的神色,沈珏也不例外,卻見她手執酒杯,嘴角抿了笑,竟似完全未聽出詩中暗含的深意。
這樣的傾城國色,如今已長成,自會惹來狂蜂浪蝶,可謂避無可避。
天子一臉欣賞,欲開口稱讚,皇后在其耳旁說了幾句,他便收起了笑意。
雖則這位翰林待詔詩才不錯,也算勇氣可嘉,但是要高攀公主,卻是不能夠。幸而方才皇后出言提醒,他若真的不明就裡開口賞賜了,便真要鬧出笑話了。
一時殿中有些冷場。
元羲低頭同身邊的雙鶴說了一句,雙鶴聞之,愣了愣,卻又在公主殿下肯定的眼神里,端了一杯酒走向那位翰林待詔。
「公主賜酒一杯。」雙鶴高聲道,把酒奉到那人面前。
天子看向元羲,所有人都看向她,卻聽這位昭寧公主笑盈盈道:「這位大人文采斐然,兒臣聽了便替父皇起了愛才之心,越俎代庖,還請父皇恕罪。」
嬌俏的女兒這般在自己的成人禮大宴上請父親恕罪,便沒有哪個父親好意思降罪的。
天子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朕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好該賞什麼呢?你既賞了酒,倒替朕省了金玉之物。」
此事便這般輕巧揭過。
那翰林待詔拿起酒杯,似恢復了幾分清醒,遙遙同元羲敬了敬。此事後來當真成了一段佳話。
沈珏看著這一出,嘴角勾起三分笑意。
此時,宴上還有許多混跡官場心眼賊多的臣子,俱都低頭仔細琢磨起公主贈酒的意思來。莫不是這位公主也看上了這位六品待詔?不能夠吧,不是說公主欽慕沈家公子嗎?還是公主不通文墨,並未聽出那詩的言外之意?
元羲及笄禮上有了這段插曲,反倒使得她名聲開始有所轉變。從前帝都眾人提及這位殿下,便只瓊林宴上那一出叫人說嘴,名聲搭在風流艷史裡頭。現在說起陛下的長女,封號昭寧的這位,便是那叫人艷羨的食邑,傾倒才子的美色,以及那洒脫不羈率直任誕的風度。
連沈皇后都在天子面前說:「元羲如今這樣,倒在臣子裡頭頗有些好名聲,屆時說親想是不難。」
天子起了興趣,放下手中摺子,問道:「哦?旁人都如何說她的?」
皇帝還不知外臣的看法,皇后卻先知曉了,那可是大忌。沈皇后當然不會犯這等低級錯誤,只笑道:「我也是聽幾位夫人說起,都誇元羲有名士風度呢。」
天子笑罵:「荒唐!」嘴上說著荒唐,臉上卻掛著笑意,並不著惱。
皇后笑了笑,道:「她這般率性,以後可要找一戶好相處的人家。」
皇后三句不離元羲的婚事,天子雖聽出其中之意,卻也擺了擺手道:「她的婚事如今不急,先辦了嘉蓉的及笄禮罷。」
皇后聽了,點頭道:「自是如此。」
沈瑜聽說元羲風評轉好,也大吃了一驚,直道:「這便是物極必反嗎?」
沈珏正自己同自己下著棋,聽了這話,點頭道:「有三分道理。」
沈瑜奇道:「什麼三分道理?」
沈珏耐心解釋:「你方才說物極必反,有三分道理。」
沈瑜興緻來了,睜大了眼睛,問:「那還有七分呢?」
沈珏不答,反而問起了自己的妹妹:「兩年前那一出,都道她名聲盡毀,你可知,她這名聲是如何毀的?」
沈瑜有些不知道怎麼開口,這事畢竟也涉及了自家兄長,但是見他方才提起此事神情十分自然,便如提起這路邊花草一般隨意。她想著是你讓我說的,那我便直說了。
「世人皆知,是公主戀慕探花郎,於瓊林宴上當場示好,叫探花郎拒絕了,這才壞了名聲。」
她倒也知曉避兄長的名諱,只以探花郎指代。
沈珏看她一眼,笑道:「你只是說了事情的經過,並未觸及事情的根本。昭寧公主兩年前名聲變壞,是因她大鬧瓊林宴。整件事里,我只不過是點綴,並不是主要的部分。」
沈瑜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映著兄長爾雅的笑,只聽他娓娓道來:「殿試之後,皇上便會在瓊林苑設宴慶賀,出席者皆為今科進士。這是昭示皇恩之舉,亦是朝廷籠絡天下士子的盛事。這等好事,叫公主破壞,得罪的便是天下所有讀書人。如此,自然叫她名聲掃地。」
見妹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轉向棋盤又下了一顆白子,道:「而這次公主名聲變好了一些,卻是有很多原因的。一則是你所謂的物極必反,二則么,她在宴會上回護了那位翰林待詔,別人自然投桃報李,也會往外誇她。天下士子見她如此,兼有她那一番惜才之言,都道她也學陛下尊重讀書人。更有人說她洒脫不羈,有名士風度。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帝都這麼多心思玲瓏之人都看到了這位公主得天子厚賜湯邑,自然不會不賣面子給她。這次,算是天時地利人和都佔盡了,她的名聲自然也就起來了。」
沈瑜聽了久久無法回神,沈珏又自己同自己下了許多手棋,才聽她幽幽嘆道:「這中間還有這許多彎彎繞繞,實在是複雜。」
沈珏看著棋盤上黑白子互相傾軋,道:「同你說這麼多,是叫你知道這位殿下不是省油的燈,處事極有手腕。你以後,能不招惹她便不要招惹她,最好離她遠遠的。」
沈瑜眼珠子一轉,卻道:「我可不敢招惹她,要說招惹她,也是另有其人。」
這話里指代之意十分明顯。
沈珏把手上棋子扔到一旁的棋笥中,叫人把棋局封了起來,才轉頭看著自己的妹妹,認真說道:「不是我招惹她,是她先動的手。」
被人談論著的元羲本人卻正在逛她那公主府。只見裡面亭台樓閣無一不精,又有碧水秀石妝點其間,顯而易見,工部確實花了一番大心思的。元羲一路看下來極為滿意。
到了一處紫藤蘿花架下,元羲見此地納涼不錯,同身邊的顧幼澄道:「稍後在此處置上几案和藤榻,你我躺著試試。」
顧幼澄看了,直嘆道:「不用試了,這園子我看沒有一處是不好的。」
元羲笑起來:「你既喜歡,便先挑一處樓閣裝飾成你喜愛的模樣,今日便可住下。」
顧幼澄睜大了眼睛,一臉驚喜:「可以嗎?」
元羲扯了一束垂下來的紫藤蘿花捏在手裡頭把玩,聞言稀奇道:「怎麼不可以?我如今是此地主人,自然是想請誰住就請誰住。你若哄了我開心,我把這公主府送你也無不可。」
顧幼澄捂了嘴吃吃笑起來,贊道:「阿姐真是性情中人,不怪連坊間都傳昭寧公主有林下之風。」
元羲想了想,認真直言:「可不是如此么,你可要好好討我歡心,說不定能把這宅子賺去。」
顧幼澄忙擺了擺手,連道:「可不敢。小女子心小膽子也小,不敢賺公主殿下的公主府去。只給我留一間房,我來了有地方睡即可。」
元羲白了她一眼,嗔笑道:「出息。」
顧幼澄笑嘻嘻:「我不需要有多大出息,背靠大樹好乘涼,殿下出息就夠了。」
這兩人雖是表姐妹,但小時候當親姐妹養在一處,感情自然不比一般。元羲聽了顧幼澄的話,打開手中扇子,作風流倜儻狀,道:「你便是本宮包養的第一人,以後有本宮在一日,便有你一日的榮華富貴。」
顧幼澄也很上道,聽了元羲這話,盈盈拜下:「幼澄謝殿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