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天的臉,從來是說變就變的,早上還陽光燦爛,過了晌午,黑雲滾滾,少頃便落下傾盆大雨。
大雨如注,包裹住了整個天地,元羲回宮一行被迫滯留於驛站。
出門在外,一切只能便宜行事。幾個侍女服侍著元羲下了車,預備休整一番,等雨停了再行。
此地離帝都已不遠,驛站也不似別處荒郊野外的簡陋,十分像模像樣。前頭自有陳永誠出面,元羲戴了帷帽,被恭敬地迎入了驛站裡面。
各地驛站是專為官員在外出差提供食宿改換馬匹的地方,平頭百姓難以進來,故而此處人也不多,倒也清靜。正堂有一二遠行的官員,皆是面有疲色,見了元羲一行人進來,不過一個抬眼,便知是來了貴人,忙都低了頭不說話。
元羲選了地方,幾個侍女麻利地拿出碧紗圍屏辟出一清凈之所,又各奉了桌椅軟墊茶盞糕點等一應器物,服侍元羲坐下吃了口熱茶,便侍立在一旁,不教旁人打擾了她。
公主這樣的做派這幾日一路同行下來都是見慣了的,她的飲食起居所用之物從不假手他人,自有她身邊侍女料理,而那滿滿當當的幾大箱行李,卻也是用在此處。公主搬家,當真是把鍋碗瓢盆都帶上了的,用鍋用碟也是隨時自取,並不用外頭的東西。
茶水方才喝過幾口,便見驛站的門又打開了,有幾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以袖遮面一路疾奔而來。旁邊驛長上前核對身份,問過才知是幾位有功名在身的舉子,今日在不遠處的雲台山遊玩,回去的路上遇上這雨,便來此處躲躲。
因有功名在身,驛站一般也會行方便,往年會試,禮部還會發火牌給各州府的舉子,憑此牌可至沿途驛站兌換車馬。這樣的學子書生驛長自是見得多了,本朝天子向來尊重讀書人,時有優待之舉,見陳永誠無話,便給放了進去。
幾名書生進了大堂,擦了臉上雨水,叫了熱茶喝了一壺,方才感慨天氣多變,今日實在不宜出行。
「彥周兄詩才橫溢,方才所作皆是佳句,可行卷,則前途可期。」那群書生里有一人拿著茶盞,有模有樣說道。
那「彥周兄」聽了此言,臉紅了起來,搖了搖頭,拱手謙虛道:「小弟才陋,叫鶴洲兄見笑了。行卷之事,非某所能為。」
一旁有人聽了他這話,便忙接道:「可不是見笑,行卷之事,時風如此。若真有詩賦入了哪位大人的眼,這命運,興許就不同了。」
行卷乃是參加科考的舉人將自己平日所作詩詞文章寫成捲軸,自薦給有名望之人,再由此人向主考官舉薦,若辭賦入得主考官的眼,閱卷之時有個好的印象,自是十分有利。
時下科舉,應試答卷並不糊名,主考官評閱試卷之外,還會參考應試者平日所作詩詞及人品名望,故而舉子監生行卷之風盛行,以期憑此爭取到進士及第的可能。
雖則同行舉子皆如此說,但那「彥周兄」卻只管搖頭,旁人便也不再勸他,反倒談起了一些旁的。
「於我等讀書人而言,最榮耀之事不過金榜題名。十年苦讀,誰不盼這一日。杏花園中探花,瓊林苑裡賦詩,美哉妙哉。」有人搖頭晃腦,一臉痴醉道。
眾人皆點頭稱是,學子書生,寒窗苦讀,可不就是為了這個。
「若再遇上公主青睞,更是美事一樁。」又有人接話,說完笑了一聲,意有所指。
旁人雖覺他狹促,卻也都笑了起來,各都搖了搖頭。
「誰不羨那沈韶卿,能得公主青眼,瓊林宴上當場拒絕公主美意,卻能全身而退,佔盡風光。」
沈珏自那一回拒婚後,倒成了天下讀書人的楷模。既慕其才,能蟾宮折桂,又羨其福,能得公主青眼,而那瓊林宴上明明白白的拒婚,更叫天下讀書人覺得面上有光。便你是公主又如何,讀書人自有其風骨。每每說起此事,個個都覺揚眉吐氣,彷彿那拒婚的是自己,出盡風頭傲骨不折的是自己一般。
元羲聽了此言,不由笑了笑。她在此枯坐飲茶,正覺苦悶,如今聽了會兒閑話,倒也排解了些許無聊之意。
陳永誠正要出面,身體不過一動,元羲看了他一眼,作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他便只得保持原來的姿勢,不好打擾這一群談性正濃的書生。
「沈韶卿出身國公府,卻走科舉之路,自是所圖甚大。若娶了公主,他的前程便到頭了。駙馬都尉不過一個虛銜,沈公子如何會看在眼裡。只可惜了公主一腔痴情。」之前一開始說話那「鶴洲兄」笑了笑,說了自己的看法。
一眾舉子都點頭,深以為然。皇帝的女婿不好當,但凡在官場上有些抱負,都不至於去走尚主之路。
有一人喟嘆道:「所以說他艷福不淺。那公主難道不知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卻還是在瓊林宴上遊說天子賜婚,這等冒進之舉,也實在是……」他「實在是」了半天,卻也沒說出下文。
「實在是有幾分孤勇。」終還是那叫「彥周」之人接了這話,一錘定音。
想不到這舉子對元羲公主有這等評價。
陳永誠看了元羲一眼,見她眉頭一剔,嘴角一勾,他站立的角度看不清元羲眼中之意,也不知她聽了此言是喜是怒。
一眾人聽了「彥周」的話,都嘆了口氣,卻並不接茬。
「應是沈韶卿神仙姿容,迷倒了當朝公主,這才有了瓊林宴這一出。」有人感慨一句,喝了口茶,作總結之語。
蘇彥周見此,也不辯駁,只道:「你我讀聖賢書,還是不要妄議宮闈貴人之事為好。」
眾人皆稱是,揭過此節,轉而討論了一番詩賦經義,直到外頭雨漸漸停了,便都起身整了整衣冠,留下茶錢,預備離去。
卻聽那碧紗圍屏之後傳來一把悅耳的聲音,後面坐著的應是位女子,只聽她漫聲道:「沈珏的艷福,旁人只怕遇上了,也消受不起。做傲骨錚錚拒絕公主的小白臉,也是要有本錢的。」說到此處,她稍稍頓了頓,又接著說道:「沒有本錢的書生學子,潛心讀書好好考試才是正經。」
這驚人之語把一干人等說得臉紅如煮熟的蝦子,平日里引經據典嘴皮子再利索的此時也接不上一句話來。實在是沒想到旁邊有女子把這些話都聽了去,聽了去也就罷了,還在此時故意出聲,言辭又這般尖銳,一絲一毫的面子都不給,直把這群讀書人臊的面紅耳赤。
蘇彥周紅著臉拱了拱手,道:「小生等胡言亂語擾了姑娘清靜,這便告辭了。」
元羲再不發一語,那幾人便都胡亂拱了拱手,匆匆離去。
見一眾舉子走遠,陳永誠才問:「這些書生輕狂,殿下可要問罪?」
元羲抬起眼來看著他,反問道:「當初陛下未治沈珏的罪,如今我治這些人,卻是什麼道理?」
陳永誠自然回答不出來,元羲笑道:「我的名聲夠差的了,在外頭躲了兩年,一回來就要治一眾舉子的罪,怕是要同天下讀書人為敵。本宮身為公主,驕奢淫逸便夠了,陷害棟樑卻是不敢。」
陳永誠忙低頭告罪,連道公主寬仁。
元羲笑了笑,也道陳公公謬讚了。
卻說那一群功名在身的讀書人,被一個女子奚落,各都又羞又氣,走了不遠,卻見遠處有兩隊人馬奔騰而來,光看那甲衣佩劍,竟是禁衛軍配置。
禁軍直屬天子,平日里拱衛皇城,今日卻在此地見到了,也不知是所為何事。
目光隨著那禁軍遠去,卻見那兩隊人馬在不遠處的驛站門口停了下來,當先一人下了馬,執劍行禮,大聲道:「臣,殿前司副指揮使楊遜,奉陛下之命來迎公主。末將參見殿下!」
那聲音實在響,便是隔了一段距離,這些舉子也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幾人面面相覷,心中又驚又疑,公主在此?是哪位公主?莫不是那位被沈珏拒了婚失了聖眷的公主?
又想起方才那女子所說的那番話,剛剛退下去的紅暈又都爬到了臉上。若是方才出言那女子便是公主身邊之人,又或是公主本人,那方才……可是大大得罪了這位公主。
他等已有功名在身,平日里出門在外應酬也是要被奉承一句舉人老爺的,此時卻都操心起自家的前程來。
便都不走了,只站在遠處看著。
卻見那驛站裡面似傳了話出來,那殿前司副指揮使進了去,過了片刻,便見一輛翠蓋珠瓔八寶車由一群宦侍擁著,緩緩駛了出來。
兩隊禁軍亦隨之分護在兩旁,由楊遜在前頭護駕,整個車隊有條不紊地上了路。
楊遜看著那一群站在道旁不挪步的書生暗覺奇怪,心中戒備起來。卻見這群人都像是腳被釘在地上似的,一步不動,只傻傻看著那八寶車。待那馬車近了,有一人在道旁作揖行禮,而後朗聲道:「殿下有禮,還請殿下恕方才某等失言之罪。」
那八寶車停了下來,裡頭元羲道:「什麼罪?本宮同幾位並不相識,何罪之有?」
蘇彥周愣了愣,又施一禮,道:「恭送殿下!」
這一番對答,此事便當真是過去了。
陳永誠說了聲「起駕」,車馬又動了起來。
車隊緩緩而去,一眾舉子都暗出了一身汗,又誇蘇彥周機敏果敢,這事兒當眾揭開,公主說了「何罪之有」,以後應該也不會以此來為難他們幾個。
蘇彥周聽了這些客套話,也只笑了笑,並不居功。
他指了指那遠處,道:「各位看那道虹,當真十分絢麗。」
眾人便順著他所指之處看去,卻見一道彩虹架在天邊,而那八寶車緩緩而行,卻像是行在虹橋之下,愈顯其華美。
雨後初晴,又見虹彩,幾個舉子便都誇起今日天氣不錯來,賦詩幾首,盡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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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試舉人為增加及第的可能和爭取名次,多將自己平日詩文加以編輯,寫成捲軸,在考試前送呈有地位者,以求推薦,此後形成風尚,即稱為「行卷」。——百度百科
行卷很有意思,有興趣的可以看一下程千帆的《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古詩考索》
隔壁我的玄幻古言《瑤姬》已完結,有興趣的也可以看一下,我覺得完成度還可以,所以在此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