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
許先生是個波瀾不驚的人,他輕描淡寫地介紹完盛流玉的來歷,本應接著介紹書院的情況,但似乎是方才站起來被累到了,又吹了風,咳嗽了小半刻鐘。
謝長明揣測,這位許先生若不是有洞虛期的修為,以這副病入膏肓的模樣,看起來大約是沒有兩年活頭了。
但幸好他是洞虛期的修士,離大乘期只有一步之遙,可以長命千歲。
從竹林後面的屋舍里走出個小姑娘,手上拿著一件毛邊袍子,湊上前要給許先生添衣裳。
謝長明的耳力好,隔著嘈雜的喧鬧聲,聽到許先生長嘆一聲,推拒道:「這穿起來,有失我為人師長的風度。」
很明顯,病秧子是沒有擁有風度的資格的。
許先生喝了盞茶,被迫穿上毛邊袍子,繼續介紹書院的情況。
書院里有數十門課,有些課大家都要學,有些課則是自己選擇。譬如有人自小學的是劍法,總不能叫人在書院里念幾年書就改學拳腳。
剩下的還有平日生活方面的事宜,許先生長話短說,之後給每個學生髮了新玉牌。
這個玉牌比原先那個要大上一倍,謝長明翻到背面,看到上面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地方凹陷下去了,可以往裡面灌輸靈力。
許先生道:「我身體不大好,平日里需歇在三德舍靜養,如果不是什麼大事,不用來找我,就用這塊玉牌傳消息便好。」
說完,他演示了玉牌的用法。將靈力灌入那個凹陷處,玉牌上方便會浮現出半透明的方形水鏡,他在上頭寫了幾個字后,所有人的玉牌同時亮起,也浮起了那句話。
許先生笑了笑:「不僅我可以用,只要是同在我名下的學生,都可互相傳信,十分方便。但傳信之前要看好了,是要傳給誰,不要傳錯了。」
大家紛紛研究起了玉牌,許先生也終於坐下,安靜地閉上了眼。
周圍人要麼在議論盛流玉,要麼在研究新奇的玉牌法器,吵鬧極了。若是有房頂,此時都能掀翻。
而一大一小兩個病秧子坐在眾人面前的椅子上,大病秧子許先生歪歪倒倒,小病秧子盛流玉正襟危坐,即便眾人議論紛紛,也屹然不動。
旁邊一人道:「盛公子不愧是從小修行閉口禪,這份定力,在下自愧不如。」
謝長明在心裡回他,不是這樣的,盛流玉應當只是聽不見。
那小長明鳥如此從容不迫,想必是這樣待慣了的。
這樣想想,謝長明又覺得他有幾分可憐。十五六歲的年紀,眼睛與耳朵都不能用,原由也不能為外人所知,只能被迫修行閉口禪,口不能言。
世上凡人有生老病死的痛苦,即便是修仙,也各有各的苦楚。
謝長明並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去憐憫別人,不如繼續剝松子。
大約由於盛流玉太正經,又高不可攀,與在場的其他人彷彿不在一個空間,他們聊了一會兒便不再說了,反而相互介紹起了自己。
雖說麓林書院對考生一視同仁,但與散修相比,宗門子弟大多自小修鍊,從各方面而言都要優秀些,所以入學的也占多數。
大家雖來自不同的門派,在一處學習修道,無論身份如何,在麓林書院內都沒有高低之分。
但,別的還是要比一比的。
自古以來便有一條非明文規定的鄙視鏈。譬如,大多數名門弟子都用劍——劍法高雅,使出來漂亮,劍修的名頭也最響亮。琴瑟等樂器稍次一些,再往後便是刀,以及別的十八般武器。
旁人歆羨時,只會說,某某前輩的劍法高深,一劍之勢能劈山裂海。總不會說,某某前輩的錘法深奧,一鎚子下去,山都給錘扁了。
這樣不雅。
所以,若是學別的,旁人也總要問問:「你的劍學得怎麼樣?」
總之,即便不是練劍的,也要會舞些劍法,才能在論道會上有所展示。
可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條鄙視鏈的,聚在一起總要辯一辯。
坐在旁邊的人似乎與人爭辯什麼,辯不過,急著找幫手,赤紅著臉朝謝長明問道:「不知謝兄使的是什麼?」
謝長明專註地剝松子,偶爾也同他們說幾句話,與同學間的關係很和諧,此時便道:「我是用刀的。」
那人如釋重負,虛情假意地問:「謝兄這樣的人物,竟不是用劍的。當初為什麼學刀?」
謝長明剝松子的手頓了頓,回想起當初的情景,看了一眼掌心上的繭:「刀用得趁手。」
那人嘆了幾聲「可惜」,轉頭便與人高聲辯道:「謝兄用的也不是劍,可見劍道也不是那麼好。」
謝長明並不參與,他是個活了快五十歲的人了,雖然現在年紀是十六歲,但內心已經十分蒼老,也格外平和。
若他還在當初十六歲的時候,倒是有可能提刀與人在練武台上一比,懶得動嘴皮子的功夫。
旁邊的人似乎是辯急了眼,推推搡搡,幾乎要動起手來。
謝長明正將剝了一半的松子往袋子里裝,被旁邊的人撞了一下胳膊,袋口朝前邊
歪了,右手鬆開的幾粒松子一落,紛紛往胳膊上掉了下去。
他的左手手腕戴了兩串木珠串,兩串一疏一密,木珠大小相同,顏色都是烏沉沉的黑,上頭刻著些看不清的暗紋。疏的那串時常隨著動作搖搖晃晃,此時間隙處又落了幾粒松子。
松子撿到一半,周圍人忽然也不吵鬧了,都安靜下來,急匆匆地往兩邊移。
謝長明抬頭一看,原來是盛流玉坐不住了,要往回走。
那些同學剛剛還偷偷腹誹盛流玉性情太過冷淡——即便是修行閉口禪,也可以用紙筆交流,總比在上頭一言不發強,可見是個不好相處的鳥。
但他一往下走,大家雖都席地坐在青石地板上,還是迅速地空出了條寬敞的路。
盛流玉是神鳥,必然有些不可為外人所知的神通。耳朵和眼睛都不靈便,在人群中行走也很自然,看不出差錯。
此時,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這條寬路的正中央,兩邊都不挨著,衣裾沒碰到任何一人。
不知為何,盛流玉忽然停了下來,正停在謝長明面前。
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此處。
盛流玉抬起腳,鞋底粘了顆松子,往青石板上一跌,清脆的一聲。
他低下頭,朝周圍看了過去。
最後看向了謝長明所在的方向。
謝長明抬起眼,離得近了,才看清楚原來盛流玉眼睛上蒙著的不是普通的綢緞,而是一塊煙雲霞織成的輕紗。
煙雲霞是扶桑樹旁的一片彩雲,受太陽日日照耀。將其裁下來,織成的輕紗與火靈根最為相宜,一小片便可提供源源不斷的靈力,十分珍貴。煙雲霞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特點,便是覆在皮膚上即可細緻地感知冷暖。
這世上人與人、物與物之間溫度總有些微不同,因為散發著不同的熱量。
難怪小長明鳥能行動自如。這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看到了。
兩人對視了片刻,盛流玉皺著鼻子,想必遮掩在煙雲霞下的眉眼也是蹙起的。
不過是踩了一個松子,又不是什麼不幹凈的東西,至於嫌棄成這樣嗎?
不至於,所以謝長明不退讓。
他不是會慣著壞脾氣小孩子的那種人。
盛流玉卻慢慢偏過頭,一會兒看著謝長明,一會兒看著地面。
他抬起腳,很是嫌棄地朝松子的方向踢去,卻落空了好幾次。
大概是松子在青石板上待久了,溫度也差不了多少,所以瞧不見,也踢不著。
謝長明終於移開目光,不再看盛流玉了。
但並不是認輸。
只是看在盛流玉是個可憐的小病秧子的分上,謝長明不與他多計較。
他不知道的是,盛流玉方才只是想——不能吃,就離我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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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想吃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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