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果
盛流玉做了個夢,一個經常做的、相同的夢。
夢裡他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四周沒有光、熱、聲音,也沒有草木,沒有為幼鳥搭建的溫暖的巢穴。
這是個很冷的地方。
他不喜歡。
他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狹小的地方,翅膀伸展不開,這才意識到,他還只是一枚未破殼的蛋。
即使是神鳥,在還是一枚蛋的時候也是很弱小、做不了什麼事的。
所以他很想知道這裡是哪兒,也只能緩慢地移動蛋殼,想要翻一個身,去看看背後是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這裡的時間似乎是凝滯的,他終於艱難地打完了滾,才發現這裡是上下都沒有坡度、筆直的山峰截面,往上看不到太陽,往下深不見底。
他的運氣好,卡在了一個縫隙里,沒有掉下去,變成一顆碎蛋。
他費力地往外看,對面是同樣陡峭的山峰,上面布滿了綠瑩瑩的光點,擁擠在一起,像是碎掉的翡翠,在泥水裡打過滾,連發出的光都是髒的,照不亮周圍。
似乎有什麼在尋找他,想要吃掉他,卻不能接近。
他有點害怕了,乖乖地、小心地將殼轉了回去,寧願面對黑暗,也不想看到那些碎翡翠了。
這裡什麼都沒有,除了石頭、無數片碎翡翠和一枚未破殼的蛋。
太陽和月亮不會在這裡的天空升起,風霜雨雪也落不到這裡。
他不知道這些是真的發生過的事,還是每個未破殼的幼鳥都會做的可怕的夢。
因為他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一切都很模糊。
不過這次的夢有所不同。當盛流玉意識到這是一個夢的時候,夢卻還沒有結束。
他聞到松子的味道,和不令人討厭的檀香混合在一起,很誘鳥。
十五歲的長明鳥從來沒有吃過人間普通的松子,卻本能地知道這種果實的味道和名字,可能鳥都會知道。
不僅如此,他還能聞得出一個與一堆松子,松子仁與松子殼的差別。
所以也知道那人有很多松子,剝了殼,堆在一起,沒有吃,似乎是為誰準備。
竹林里沒有別的鳥,那人要剝給誰吃呢?
如果不給他吃,又為什麼要剝?
可那人確實沒有給他吃,把剝好的松仁都收起來了。
甚至,還是當著他的面。
大約是在夢裡的緣故,盛流玉坦然地忘掉了他與那人素不相識的事實和種種的不合情理之處,最後得到了結論。
那人是個討厭鬼。
夢到這裡醒來。
醒來時,盛流玉感受到一個人影,那人——那討厭鬼就站在他面前十步開外的地方。
這是十分陌生疏遠的距離,但才從夢裡醒來,腦子還不太清醒的盛流玉只覺得冤家路窄。
謝長明看那位尊貴至極,人人都要巴結的長明鳥從睡夢中醒來,睡姿不大體面,落了滿身的梧桐葉。幸而只說了不會留證據的夢話,沒有流口水。
謝長明上前兩步,將籃子遞上去,裝作不知道盛流玉是個小聾瞎的事實,一字一句同他說了這仙果的來歷。
果然,小病秧子估計一句也沒聽見,待謝長明說完了好一會兒,才矜持地點了點頭,像是正潛心修行閉口禪。
雖然果子是送給盛流玉的,但很明顯長明鳥不能有失身份,便未將果子接到手上。
謝長明不計較這些,畢竟他是凡人出身。他便走到屋子前,推開門,屋裡空落落的,沒有一個人。
看來盛流玉身邊是真的沒有留一個伺候的人。
他把籃子放到桌上,發現桌上的玉牌正在發光,應當是許先生髮來的消息。
小病秧子又聾又瞎,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發現。
謝長明頓了頓,還是順手拿起玉牌,往梧桐樹下走去。
這次不是十步開外,倒是離得很近。
盛流玉接過玉牌,不小心觸碰到凹陷的地方,靈力四散開來,在玉牌上方凝結出實質,與謝長明收到的消息不同。
謝長明想了想,透過玉牌傳來的靈力是沒有溫度的,盛流玉「看」不到,許先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
盛流玉伸出手,想要觸碰傳來的消息。
他穿了一身廣袖碧衣,不知是綢緞太滑,還是他太瘦,一抬起手,便露出小半截雪白的手臂。手腕上戴了一個鏤空的鐲子,像是幾根蓮枝纏繞而成的,上頭鑲了三朵蓮花,其中一枝並蒂蓮已經開了,獨餘一朵待放的花苞。
謝長明多看了一眼,盛流玉卻將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了鐲子。他的指尖瘦且白,指尖輕輕掠過那幾行字。
許先生道:「盛公子蒞臨麓林書院,是書院的榮幸。想必院長曾說過,你只管來待兩年,別的什麼都不用做。但我不同,我是嚴格的師長,不能容忍麓林書院有不學習的學生。讓盛公子白費幾年工夫也很不妥。所以,書,是一定要讀的,課,是一定要上的。」
「學生的考察以半年為期,若是半年後,盛公子不能通過考試,只得再繼續待下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最可怕的後果:如果過不了考試,盛流玉就要永遠上學,永遠待在麓林書院。
不過片刻,靈力四散,那幾行字也永遠消失在了天地間,不復存在。
天知,地知,許先生知,盛流玉知。
謝長明離得近,也看得清清楚楚,沒忍住笑出聲。
他偏過頭,看向盛流玉。
小病秧子雖眼上罩著煙雲霞,可依舊看得出他十分震驚,像是受了天大的打擊。
彷彿在說:「這,這和當初說的不一樣!」
雖然盛流玉沒有說,但謝長明很確信他就是這個意思。
是不大一樣。
按照許先生的意思,小長明鳥是到了年歲,為了向天道展示麓林書院的成果,來溜一圈當吉祥物,什麼也不用做,享受別人上學自己睡覺的快樂的。忽然晴天霹靂,遇上許先生,不學不行。可盛流玉又與其他人不同,他是個小聾瞎,不是努力就能學會的,很多門課,只怕真的是瞎子摸象,得不出所以然來。
盛流玉似乎是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往後靠了靠,抵在梧桐樹上。
謝長明有些同情他了。
但他沒有說出口,依舊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只是一拱手,朝盛流玉道別。
盛流玉勉強揮了揮手。
謝長明推開門,穿過薔薇叢,往山下走去。
一片梧桐葉載著個紙團,搖搖晃晃從院牆內飛了出來,停在半空,用力將紙團擲了出去。
謝長明背著身,頭也沒回,伸手將那個紙團攔在了半空中。
梧桐葉完成了任務,輕飄飄地往下落。
謝長明展開紙團,上面寫著:「我是在修閉口禪。」
言下之意,他聽到謝長明笑了。
後面似乎還有幾個字,但都被塗黑了,已經不能分辨。
看來,也不能算完全的小聾瞎,半聾半瞎。但要離得那樣近才能聽到,尋常時候做不到,還是裝作修閉口禪,不聽不看,與人疏遠,平日里不說話方便。
但又忍不住辯駁,提醒謝長明自己知道了他方才失禮的舉動,他記住了。
謝長明將那張塗黑一半的紙條看了好幾遍,笑了笑,覺得小長明鳥看起來冷淡嬌矜,也有點可愛。
后又想:可能鳥都有幾分可愛,無論是靈獸,還是神鳥。
謝長明走後很久,盛流玉還一直記著他那時笑話自己。
他耳朵是不太靈便,那一聲笑是很短促輕微,可離得那樣近,他又不是完全聾了,怎麼聽不見?
他明面上是在假裝修行閉口禪,旁人又不知道他耳朵不太頂用,可見那人是故意笑給自己聽的,是嘲諷自己,十分可惡。
討厭鬼果然沒罵錯。
盛流玉撐著腦袋,終於接受了要和眾人一同讀書,還要考試的現實。
過了片刻,盛流玉放下玉牌,不小心碰到一個籃子,意識到那是討厭鬼送來的仙果。
他心想:那人大約是為了竹林里的事悔過了,特來賠禮道歉。
但舊怨未消,又添新恨,那人以為送點果子來,就能討好他?
他怎會被這點小恩小惠打動?
神鳥不食嗟來之食。
片刻后,盛流玉的肚子叫了一下。
又叫了一下。
幸好周圍空無一人,可以裝作無事發生。
盛流玉又想:我是一隻寬宏大量、胸懷天下的神鳥,不會因為一兩件事就否定一個人。
於是,盛流玉願意接受討厭鬼的道歉。他從籃子里挑出個仙果,咬了一口,含在嘴裡,半天沒咽下去。
這是靈力充沛的仙果,但味道不佳,不合盛流玉挑剔的口味。
明明剝了那麼多松子,卻非要送難吃的果子。
盛流玉好不容易咽下嘴裡的一口果子,將剩下的扔回籃子里。
然後,將籃子一推,掏出辟穀丹,咬牙切齒地吞了一顆。
他發誓,即便是餓死在麓林書院的青臨峰,以後也絕不吃一口凡人的飯食,不吃討厭鬼的一顆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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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神鳥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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