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
鸚哥這般說,黛玉卻有些踟躕,想了半日還是搖頭:「不好。第一件,這些個東西都是上上等的,再說些個什麼,反倒無禮。再有,我原是客居的,常言道客隨主便,哪有喧賓奪主的道理。就是老太太、太太並鳳姐姐不說,底下的人豈不嫌我多事,何苦讓人嚼舌。」
「姑娘,老太太接了你來,為著什麼?」鸚哥結合了前身的記憶,細細琢磨了許多時日,才一點點籌劃出的事項,哪裡會因著黛玉這兩句話,就此告破。她早就想得明白,這會兒說出來,更是一個套兒似的:「自是想著姑娘無病無災,平安順遂一輩子。就是姑蘇那邊的老爺,不也是這麼個心,才忍心父女分離。」
見鸚哥提及父親,黛玉眼圈兒微微一紅,默然點了點頭。
「既如此,姑娘最緊要的一條,便是珍重身子。只消你好好兒的,老太太、我們老爺,休說花用費神一些,就是再添一倍,又值得什麼?何況現今不過囑咐幾個婆子,讓她們多做一點子事。」鸚哥瞅著黛玉神色,慢慢著先挑了一個理由試探。
「你說得雖有理,我才過來,就興出這許多新文來,畢竟不好。過些時日再說,也是不遲。」黛玉更加動搖,但想著這兩日所見所聞,究竟還是搖頭——雖是因老太太萬分憐愛,凡百人事都退讓三分,自己也不能平白落人話柄。再有,在老太太這兒,已是多得憐惜,再要不知足,姊妹們雖是和氣,也不是處常之法。
鸚哥見她小小年紀,卻要思慮這些個事情,心裡發酸的,口裡卻接著道:「姑娘,這後頭說,卻不如打頭兒說開,那才是日常用度。且這話也不須與那些婆子磨牙,我只抽空悄悄回了老太太,旁人一個不知。到時她老人家一開口,又不是什麼要緊大事,不過是心疼姑娘,白囑咐的話,誰個還有話說?自然穩妥的。」
這些時日,賈母待她的心意,黛玉原是深知的。見是這麼說,她原就心生動搖了,這時想著若真有不妥,外祖母必會斟酌的,便也不再反對,點頭道:「也罷,那就憑你碰去吧。要有什麼事,你再與我說罷。」
得了這兩句,鸚哥心內先是一喜:總算踏出第一步了。她先前百般思量,最終還是回歸了自己現在的身份——黛玉的丫鬟。在這個時代,她不做逃奴,第一個能依仗的,還是黛玉。既如此,改變黛玉的命運,增加她的籌碼,就是最重要的。那最先要做的,就是努力調理她的身體。畢竟,按照那什麼癩頭和尚的說法,不哭,不見外姓親友,就可以平安了此一世。說明黛玉的身體還是有一直維持的概率。
因此,她這時得了黛玉的應諾,又將腦中那一條條事項重頭捋了一回,覺得再無不妥,就喚來雪雁來囑咐妥當,自往賈母處而去。
賈母那裡已是散了場,她歪在榻上,半合著眼似是養神似是瞌睡的。邊上又有鴛鴦正拿著美人槌,與她捶腿。旁邊立著兩三個丫鬟婆子,卻是鴉雀無聲。
聽得腳步聲響,一干人都看了過來,鴛鴦看一眼,就馬上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唇前輕輕晃了晃。鸚哥會意,忙放輕腳步,意欲回去,待會兒再提這事,誰知賈母卻是靈醒得很,一時睜開眼,問道:「誰來了?」
「老太太,是鸚哥。」鴛鴦見她醒了,忙起身理了理靠背,又笑道:「也不知什麼事,可巧就來了。」說著,又繞到賈母身後,伸出手指頭在她太陽穴上輕輕揉按了兩下。
鸚哥已是走到近前來,笑著道:「是我擾了老太太睡覺,該打,該打。」賈母見著她來,卻不提甚麼事,只插科打諢地說些閑話,便道:「你們扶我到裡頭去躺一會兒,在這歪了半天,倒真有些乏了。」
一行人聽了,忙扶著她到了內室,又略作梳洗,賈母便使旁人出去,獨留下鴛鴦並鸚哥兩人,因道:「可是玉兒那裡有什麼事?」鸚哥垂頭斂眉,免得顯出什麼神色異樣,口裡緩緩將先前所想之事道來。
這些飲食起居的小事,賈母本就不會計較,見鸚哥說得細緻懇切,一條條說得分明,竟是用心竭力之極。有些個話,雖從未聽過,細想來卻大有情理,她又極憐愛黛玉,不由連聲稱好,一口應下不說,還道:「往日里你做事妥帖老成,我原說不錯,不曾想竟看得輕了你。這一通話安置得分明,只那飲食就又貼近江南風味,又好克化,且能滋養身子,原是有見識心胸,才能籌劃出來。唉,你娘早年是敏兒的身邊人,現今玉兒來了,你又與她投契,可真是有些緣法了。」
鴛鴦在旁聽了半晌,心裡也有些吃驚,見賈母這麼說,忽而想起早前鸚哥說得話,便笑道:「老太太的話再是不錯的,她頭回見林姑娘,就有些怔怔的。我們問她,她只說哪兒見過,面善得緊,卻不知道緣故。」
「哦?還有這麼個緣故。」賈母年老之人,又年善信佛的,於這些個緣分之說自然有些信服。
聽了這麼一通話,看鸚哥便與旁人不同,當下喚她到了近前,又細細打量了一回,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這就好。先前我將玉兒接來,旁的都不怕,只恐她不服水土,想念父母家鄉。如今既有了你,倒能放心了些——凡百事情,她女孩兒家家麵皮薄,張不開口的,你只管告訴我。萬事,且有我呢。」
鸚哥忙應了一句是,又笑道:「我瞧著姑娘這兩日飲食懶進,便問了雪雁,這才琢磨明白的。想來姑娘覺得這等小事,又是新客,不好張口的。但依著我的傻想頭,老太太素日最是掛心姑娘,若是為著這一點子小事竟壞了身子,豈不可惜。旁的卻都極好的……」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做出猶豫的樣子,卻不等賈母詢問,又添了兩句:「只是我瞧著姑娘,很是想念姑老爺,桌案上的匣子里,專放姑老爺的書信,時時瞧兩眼的。」
這倒也是人情,但這天南地北的路途迢迢,書信畢竟有些煩難。賈母想了想,便道:「如今大江南北,書信往來倒也比先時容易些。只是要托驛站之流,總有遺落的,還是得使人往來。乘船來回,總也要一二月,幸而現今官船方便,家中也有採買,又有管束南邊宅院田地的事,每月里打發兩個小廝,送個家書之類,倒也不難——他們父女分離,書信報個平安,竟也罷了。這事你不必管,我心裡有數了。」
得了這麼兩通話,鸚哥心內歡喜非常:黛玉最能依仗的,賈母且在林如海之後。如能父女常有書信往來,不說有個寄託更能使黛玉心裡暢快些,溝通消息這一件就很重要。比如林如海病重這一件事,要是早些發覺,或使他辭官修養,或擇京中名醫過去診治,哪怕黛玉回去多住一陣,也都能有更多的選擇。
心裡念著這些個事,她雙目晶亮,兩頰喜色更勝。賈母並鴛鴦看在眼裡,倒覺有趣,鴛鴦更嗔道:「你這小蹄子,原是這屋子裡的,早前怎麼沒這麼個心腸?只憨吃憨玩,一味做了吩咐的事便罷。如今與了林姑娘,倒活絡起來,這一心一意的,竟似襲人一般了。」
鸚哥只嘻嘻笑著討饒:「老太太原是老壽星,凡百事情,一句話便能了結,哪有什麼犯難事。況且,鴛鴦姐姐比我強十倍,原也用不著我的。」
如此說笑一回,外頭自鳴鐘便敲了十下,又有丫鬟報信,道是邢夫人、王夫人來了,鸚哥忙告退而去。
回到碧紗櫥中,卻見黛玉正歪著頭解九連環,邊上有個寶玉,正指手畫腳的。只多了他一個,屋中便添了十分的熱鬧,又有襲人等正在旁與雪雁說著閑話,見她回來,便起身讓座兒。
鸚哥忙擺了擺手,笑道:「姐姐只管坐,我坐這兒就好。」說著,她尋了張圓凳坐下,偏頭看向黛玉,見她也正凝神望過來,便笑著點一點頭。
黛玉手指一頓,邊上寶玉便發覺了,扭頭看向鸚哥,笑道:「鸚哥回來了,方才去哪兒了?」鸚哥抿著嘴一笑:「原是尋鴛鴦姐姐說一件事,沒想著老太太有話吩咐,就耽擱了一會兒。」
「怪道我過來半日,竟沒見著你。」襲人提壺倒了一杯茶,推與鸚哥:「老太太那裡火盆多,又有吩咐,只怕也說了半晌話,嘴邊兒都起皮了。」
鸚哥謝了一聲,舉杯將茶湯一飲而盡,才覺舒暢些。
寶玉見是瑣碎小事,也不再留心,又催著解九連環最後一個。
黛玉便橫了他一眼,嗔道:「這原是慢慢想來,才有趣兒的。偏你坐不住,解了一個便催著下一個。」
寶玉見她有些著惱,忙做低伏小,甜言蜜語討好起來。鸚哥在旁聽著,只覺有些噎得慌:這兩個現在才八九歲,換成現代,那才一二年級哪,想來也不知道什麼。可為什麼才兩日,就這樣親密……
那勞什子的木石前盟,簡直是一見鍾情的加強版。的加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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