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8 章 非草木(四)
「你找霍四那小子做什麼?」
話一出口,孟君山方覺不妥。對方卻似並不在意,淡淡道:「蘭台會對我靜流多有關照,禮尚往來,乃是應有之義……」
說話間,他瞥了一眼孟君山的臉色,話鋒一轉:「這客套話你想必也不會信。」
孟君山:「……」
他無可奈何,說道:「看來貴部與瑤山的交集,要比傳言中的更深才是。」
「與蘭台會東家的交情,還論不到瑤山頭上。」施夕未道,「不過,如今這番變局下,瑤山的盟友究竟是否在仙門之內,還是說不準的事。」
孟君山想起凝波渡上種種,實在教人難以辯駁。縱使他心中多有考量,也不願在此逞口舌之利,只好苦笑。
施夕未又道:「想必你自有計較,只是沒必要在這時爭辯罷了。」
孟君山兩手一拱,誠懇道:「是我冒昧,咱們揭過這局成不?」
施夕未在錦緞堆里挪了挪,稍稍坐直,若無其事地接著之前的話頭說下去:「你帶著狐狸去蘭台,無非是想找個地方安置它。我知你對上次逢水城的經歷還有頗多不解,這次連狐狸的事情,盡可一併談談。」
孟君山道:「那你想知道什麼?衡文,還是朝堂之爭?」
「不拘什麼,隨意說來。」施夕未道。
聽著像是沒什麼要求,但恰是這樣最難。孟君山笑道:「我若說我閉目塞聽,全無什麼拿得出手,會不會叫你趕下馬車?」
施夕未:「是怎麼閉目塞聽,細講。」
孟君山:「……」
他將那倒霉扇子一合,想在手心裡拍兩下,又覺得略顯輕浮,遂作罷。
車輪轆轆,他挑開帘子一角,見他們已駛出街市,行至坊巷之中。街旁綠樹垂蔭,日光照得屋牆一片耀白,晃得人發昏,窸窣蟲聲則如流水般清涼。
有了一處缺口,濃重夏意就潺潺湧入,放下幕簾,塵世便又再度遠去。
他說:「有件事得先問問,那次為何把狐狸留給我?」
施夕未倒不為難他,說道:「那時我施法為她療傷,令她假死休養,帶在身邊不方便,只能暫且寄給仙門的大善人了。」
仙門的大善人用扇子撓了撓臉頰:「就這樣?」
「想必你也查驗過了,她身上沒什麼尋蹤的術法。」施夕未一挑眉,「不然你就乾脆將她往蘭台會一丟,也是個辦法。」
孟君山此前確是抱著從狐妖這裡查出些線索的念頭,但妖族秘法千變萬化,他沒能把狐妖救醒過來,也就談不上這些。這會再去找霍清源不過是無奈之舉,解釋都不知從何解釋起。
他將藥箱架在櫃桌上,翻開箱蓋,現出躺在藥草和織物之中的狐狸。箱蓋里側布滿陣法,顯然是臨時刻劃而出,筆法飄灑,施夕未先是欣賞片刻那圖紋,才探入木箱,將狐狸託了出來。
小狐狸不像初見時那樣黑不溜秋,只是現在也皮毛黯淡,十分可憐,被抱在那一雙文弱少年的手裡時,叫人對狐狸和手都有些擔心。
施夕未用手帕把她裹了起來,打了個結。他推開車中暗櫃的折蓋,孟君山一眼看過去,箱櫃比從外頭看的地方寬敞得多,估計是用了什麼障眼法,格子里也是五花八門,儘是些瓶瓶罐罐,茶器酒器,各色用具,還有幾個點心盒子。
施夕未將狐狸安置在一隻籃子中,看著是比那藥箱舒服不少。他一手覆在狐狸頭上,靈氣流轉,孟君山盯著看了半天,卻不見狐狸醒來,疑惑道:「出了什麼問題?」
「我是在為她略作調息。」施夕未奇道,「莫非你覺得我會現在就將她喚醒,來答你疑問?我看著有那麼好心嗎?」
孟君山:「……要不然你好心一下試試?」
施夕未倏地揚手,一道青影直奔對方面前而去。孟君山也只看出那是個貌似飛蛾或是鳥雀的霧影,叫他伸手一捉,掌心裡似有小巧的羽翅撲閃兩下,旋即凝定輪廓。
他攤開手來,見是一枚青玉簪,玲瓏秀致,一望即知是靜流的意韻。玉質的沁涼之中,彷彿也帶有一絲微溫。
沒準是因為天太熱的緣故,他心想。
「看來你如今還不想說。」
施夕未將狐狸籃子置於架上,兩手交疊,唯有這端莊姿態,讓他此刻看著不那麼像個真正的少年人了:「這也無妨,到你誠心想問時,總能找出些事情來講的。」
見這逐客之意,孟君山倒不急著走了。他一手抓住窗沿,確保萬一對方要蠻不講理地將他扔出去,他也能順便把這車給拉散架,一邊追問道:「你既說追蹤那兇嫌,也該有點線索吧,不然我怎知道往哪邊留心?」
施夕未掃了一眼他的無賴姿勢,就像預料到會有此問一般,說道:「丹銅秘方的來歷。」
此言瞬間讓他了悟,孟君山不禁「哈」地一聲:「……我就知道。」
那時在七絕井下,施夕未面對諸位仙門來客,並未在戴晟一事上多作糾纏。孟君山料到他不會就這麼放著不管,一路上提神戒備,但並未逮到什麼蹤跡。
但此事告一段落後,戴晟由正清派人送回衡文,要說旁人有什麼機會探知戴晟的供詞,多半就是在那期間了。雖說正清弟子也非庸常之輩,然而一位幻術大師不講武德親自出手,要在無聲無息間做成此事,倒也不能說很難。
戴晟自稱是有燕鄉散修許以丹銅秘方,驅使他探尋逢水城遺迹求得秘方完整,這究竟是不是託辭還未可知。要去探查這散修的來歷……不,既然有旁人出手使得城主侍女寧寧重傷,戴晟那單槍匹馬的冒進之舉,就更像是有人暗中推動,他背了一鍋的結局也順理成章。
如此,施夕未在追查的應是隱藏在這迷霧中,那個真正將丹銅秘方作為誘餌,促成此事的幕後之人。
這幕後者與那兇嫌是何關係,之間又是如何聯繫在一處的,施夕未必然還知道其他內情,而他想打聽,估計暫且沒戲。這道疑雲橫亘在延國與衡文的亂局之中,也難怪施夕未在此現身,兩人這次碰面,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總有這麼一遇……
心事重重下,孟君山不由得如慣常一般露出笑容。當他抬頭,與施夕未視線一對,兩人神色中皆有含義深沉,孟君山頗覺此時裝模作樣極是無趣,只是那笑意也收不回來了。
片刻沉默后,施夕未忽道:「蘭台會賣甘葯時,應當說過不能吃得太勤吧。」
「什麼?」孟君山一怔。
施夕未道:「仙門修士興許更能明白節制的道理。用得太多,血里流的都是藥味。」
孟君山:「這你都能聞出來?」
施夕未面色一寒,孟君山識趣把後頭的話咽了回去,轉而拈著那青玉簪道:「拿這個傳訊,要怎麼叫你知道?」
施夕未:「難不成還要我教你……」
一句話沒說完,孟君山已經手欠地把青玉簪向空中一拋,令它化為霧影,振翅朝對面飛去。
施夕未抬手一彈,那玉簪掉轉頭疾飛回來,這次可不像方才那般飄然,幾乎帶出破空之聲。
孟君山抄起藥箱往面前一擋,只聽奪地一響,簪子猶如利器,深深沒入到木箱之中。
「……」
施夕未冷冷地看著他。孟君山乾笑兩聲,道:「又沒用過,總要試試,試試嘛。」
……
巷口宅院頭上一棵梅子樹,青青梅子落在街角,小童正拿衣兜撿著,忽被從馬車上掉出來的人嚇了一跳。
幾輛華麗不凡的車駕並不停留,轉眼消失在些許揚塵中。那人站直,朝著好奇望向這邊的小童一笑,把人家又嚇了第二次,方拍拍衣襟上的灰,徑自走了。
孟君山提著空藥箱,辨了下方向,不久就繞回了大街上。傳訊之物已被他收好,藥箱上卻被戳了個坑,他調過頭來拿著,路過飲子攤,先坐下來緩一緩。
想想他剛才走了一遭,結果茶都沒混上一杯。小攤上沒冰,粗瓷小碗卻也有井水湃過的清涼氣,熬過的果子酸甜中微帶醇香,勾得他又饞起酒來。
他從袖裡摸出裝甘葯的瓶子,看了看,還是放了回去。
再叫了第二碗,他慢慢喝著,思索方才種種。街邊人流往來,兩個挑擔漢子坐在他不遠處談笑,塵世的活氣翻騰起來,更襯得那幽靜的車廂宛如異境。
在這延國,妖族是異鄉人,仍需隱名匿蹤,低調行事。那位主將卻從容自在搭起殼中道場,氣勢上先勝一城,叫旁人反倒像是謁見的賓客。
孟君山不由得想,他既頂著個豪商公子的名頭在此,想必在新宛城中也準備了宅院,不知那裡關起門來,是否也如傳聞中的蜃樓一般燈明水清?
他拍拍腦袋,揮去這無謂念頭,把那破扇子拿在手裡把玩。
靜下來想上一想,那隱約的感觸就越加清晰。兩人這一面,說是要從他這裡探聽,對方恐怕根本就沒指望能真問出什麼,不如說是先放下話來,再細加觀察他的應對。
也因如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糊弄。一番試探下來,雖說對方也透了些半真半假的訊息,他心裡依舊沒什麼准數,倒是要仔細想想其中意思。
本應是令他疲於應付的往來交鋒,卻沒讓他升起什麼抗拒之心,說苦中作樂也罷,倒真是別有滋味。
*
這日霍清源回了小樓,把閑雜人等都放個假攆了出去。每回他來新宛都要有那麼幾次,眾人早已習慣,待到將外頭送來的一桌清雅席面整治好,便紛紛告退,關了大門,小院子空了出來。
此處乃是別居,並非蘭台會那邊的府邸,一應陳設不再處處講究排面,更合主人心意。霍清源哼著小曲,親手煮水烹茶,再來到廳中時,見來人已經老實不客氣地入座了。
孟君山道:「一來就發現門全鎖了,不愧是你。」
「左右你也不用走門。」
霍清源搖起了他的扇子,轉頭就看到對方手裡還捏著一柄:「這就是你被人訛了那把?要我給你修修不?」
孟君山把扇子往懷裡一收:「不勞你費心了。」
霍清源嘖嘖連聲:「聽漪蘭齋的說,你叫人劫上車捉去了,這又是你在延國的哪個老相識?」
孟君山兩手一攤:「老相識那可太多了,愚兄不務正業,也沒別的長處,就是熟人哪兒都有。」
霍清源壞笑道:「逢水城那個狐狸妹子也是熟人嗎?」
孟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