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非草木(七)
仙門大派中,要說和妖族最不對付的,除了毓秀就是衡文。與毓秀不同,衡文這裡追溯上去,其實更多是源自延國的風俗。
延國曾受妖族之亂,狐妖為禍宮廷的故事,延地隨處一個小童都能比比劃地講上一講。無論朝堂民間,上下似有共識,妖族就是不懷好心的東西,若見到蹤跡,要麼避而遠之,要麼趕緊上報仙師,滅除禍患才行。
孟君山遊歷多年,在此處停留時也聽過許多閑話軼聞。在他看來,厭惡妖族的觀念深植延國眾人心中,未嘗沒有各方推波助瀾的原因——不僅是顏面大失的前朝王族需要找回面子,連衡文在其中也有自己的心思。
以正清為例,他們有意當仙門中的引導者,便會盯著那些為禍的妖族對付。對三部這樣自有秩序的大族,自然是以平和為要,而對那些雖無靠山、但也沒幹什麼壞事的野生小妖,也不能仗勢嚴苛,須得大體維持一個公平的裁斷。
比起將妖族一概打成邪魔異類,這樣固然麻煩很多,可想要長久維護仙妖兩道的平衡,尋求兼容的立場也必不可少。
衡文則是另一種情形。延國畢竟只是一地,衡文又不像正清那樣腰板梆硬,這樣的風氣反倒有利樹立威信。民間發現各種怪事,馬上想的就是請仙師照看;雖說可能大部分都是捕風捉影,小部分還是邪道修士在搞事,真正的妖族為害不見得那樣多,但一來二去,衡文的地位便愈加穩固。
這樣另有一個好處,就是小事上對妖族的處置,可以免受仙門中風向的擺布。凡有事情,大可推到延國本地的習俗上,即使是愛管閑事的正清,總不至於把延地的民風如何也算作是衡文的責任。
孟君山能看穿的道理,想必仙門也不止他一個人明白。不過衡文在延國多年,沒鬧出過什麼大亂子,旁人也無權置喙。
延國凡人眼中,衡文的金字招牌實實在在,足見他們這條路走得不錯。即使是像當年虎妖逞凶,叫衡文差點沒兜住,還是謝真出手收拾首尾那次,丟的也只是衡文在仙門中的面子,於民間的名聲倒是沒什麼損害。
「衡文取入世之道,至少也履行了他們的責任。」
一次與陸師叔喝酒時,聊到衡文,孟君山感慨道,「此地尋常凡人,對衡文也是誠心敬拜。」
陸師叔從邊陲小國來到延地,住的年頭也不算多,但比孟君山還是更了解一些當地事情。他笑道:「入世呢,也有入世的麻煩。仙門多數離群避世,正清的路子走起來也十分謹慎,不是沒有道理。單說一件:延國的高門大族中,尋鬼求妖的秘事常有,恐怕比別的地方還要多些。」
孟君山來了興趣:「怎麼說?」
「這些妖詭之事,從上到下的說辭都是禁絕,但禁的永遠都是聽話的人,禁不到那些老爺頭上。」陸師叔道,「何況明白人也清楚,妖族哪裡就是個個邪惡,就算是惡妖,也未必不能從中圖到些好處。」
「那也只是與虎謀皮吧。」孟君山頗不贊同。
他平日對妖族少有異類之見,底氣還是因為他身懷絕技,面對善者自然可以交往,碰上邪道也有還手之力。
凡人則比修行者天然弱勢,其實更安穩的做法還是離他們遠點,萬一倒霉點遇上惡人惡妖,連護住自己都難。
陸師叔哈哈一笑:「富貴險中求嘛。就說那《銀雲櫛櫛》的狐狸妃子,都知道她後來險使王朝傾覆,卻不提當年那延王還是皇子時,也是靠她的妖術才謀得大位。前後算起,還是這傢伙賺了。」
孟君山一想也是:「以凡人而言,他倒也享了數十年的安樂。」
「所以說啊,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看來,全然是不同的面貌。」
陸師叔道,「仙門中人對這故事,要麼覺得該仔細監察妖族蹤跡,以免重蹈覆轍;要麼就是想著遇到這情形,自己該如何處置……」
孟君山想到他那個瑤山的師弟,他的感想就是:「幻魅之術用得巧妙,也可翻天覆地,總得準備些應對的手段才行。」
陸師叔接著道:「至於凡人,膽小的聽了,只想著妖族險惡,又怕又厭。可膽大的呢?他們看到的是,那個皇帝實實在在從狐妖手裡撈到了好處啊。」
他晃晃酒壺,發現空了。孟君山雖能讓罈子里的酒飛過來,但當著師叔,他還是老實地起身去倒滿。
陸師叔夾了一筷子鹽漬小菜:「把狐妖之亂編成曲子來唱的這個延國,既是對妖族畏懼嫌惡的地方,也是對從妖族身上謀取榮華富貴而充滿夢想的土地,這兩者之間,可是沒有矛盾的。」
孟君山端著酒壺回來,說道:「那衡文總不會是吃乾飯的吧?」
「正清在天下鋪陳宮觀,都花了許多功夫,尚且不能面面俱到,衡文還差得遠呢。」陸師叔擺手道,「說到衡文……剛才那些都扯遠了,我們談的本來是仙門的避世之道嘛。」
孟君山瞭然:「師叔是想說,與延國密不可分的衡文,也會被延國這種風氣反過來影響吧。」
「正是。」
陸師叔捏著酒杯,十分感慨:「這話我也就能跟你聊聊了,你走的地方多,看的事情多,也就更能明白。就說衡文,他們當年算盤打得響,借著延地對妖族的成見給自家積攢名聲,不但不加以疏導,還煽風點火。可要知道,衡文他們招收門下弟子是從延地來,門人日常起居也是在延地,耳濡目染的都是這些,久而久之,往下的一代兩代弟子,許多都將此視為天經地義。
「我也聽說衡文中派系之爭從未平息。」孟君山若有所思,「延國朝野的流言,還有對正清反覆不定的態度……師叔這麼一說,原來這些也早有前因。」
「可不是。」陸師叔把手中酒一飲而盡,「入世,入世——誰又能獨善其身呢?」
*
「衡文門下這些年來異見頗多,也沒什麼值得遮掩的。」
景昀自嘲道,「就說前不久在凝波渡,還教諸位看了一場笑話。」
孟君山從前和景昀這人打交道不多,原本覺得他和衡文的師兄弟們差不太多,都是放不下架子的模樣,這回聽他放開來說話,倒是有種平時難見的直白。
但這時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他只能作認真傾聽狀,希望對方趕緊說正事。
景昀道:「人各有志,原本不算什麼。但衡文一向抗拒妖族,門中風氣規肅,原本應當行端立正的時候,卻有人心思浮動,只把衡文的立身之本當作是空談。」
孟君山順著他的話:「景師弟所說的,難道是……」
「還能有誰,此次邀你前來的不就是黎暄師弟?」景昀也不打馬虎眼了,「孟師兄代毓秀而來,可要千萬慎重啊!」
接下來,孟君山就聽了滿滿一耳朵景昀對黎暄那一派的抱怨。
其中未嘗不是也夾雜著些許私人恩怨,畢竟黎暄這名後起之秀,隱隱有後來居上之勢,讓師兄們頗不安穩,他這話里話外就難免帶點酸。
不過大體意思,還是讓孟君山聽得明白——景昀這派可以說是衡文中的守舊一方,打從心底視妖族為異端,絕不會與妖族有所往來;而黎暄代表的另一派,只不過是將驅除妖族當做個方便的幌子,順手的時候拿來用用,私底下卻百無禁忌,若是需要,也不憚與妖族暗通款曲。
當然,這些暫且還都是景昀的一面之詞。
而他這麼說的理由也很明確,別的門派不說,碰上毓秀,這個抹黑的法子絕對行之有效。但凡能有查證,黎暄那邊跟毓秀的聯絡總要起些波瀾。
正因如此,孟君山也不能輕易下斷言。他端起嚴肅神情,意在表示自己已經明白了這事的分量,卻先問道:「那麼,景師弟對於貴派聯絡毓秀的原因,如今知道幾分呢?」
「我自然知道得清楚,孟師兄不用擔心我是在套你的話。」
景昀不繞圈子,「衡文多年以延地為根基,到得今日,黎暄這派想要進一步深入凡世,才與朝堂勾結,我等則主張仙門即使入世,也不能過分干涉凡人。這些年各處建造的書院,也是雙方妥協的結果。但如今,他們又藉此構建干涉延國氣運的大陣,實在叫我們無法坐視!」
……干涉延國氣運?
孟君山吃了一驚,面上不能顯露,但心中已經飛快地思索起來。對方口中那陣法的意圖和他所了解的相差太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從表面上看,若不是精研陣法之道的修士,未必看得出那副古陣就是為了營造地脈而來。比如說阿韻,幫他查了許多書卷,可對陣法真正是在做什麼卻一無所知。
而對於見過陣法的他來說,這其中到底有沒有干預凡世氣運的因素……只能說在展示給他的那一部分里,並沒看出什麼端倪。
只聽景昀道:「他們宣稱要用那陣法建造什麼地脈,這話不會真有人信吧——地脈也是能憑空建造出來的?」
孟君山:「……」
雖然,但是……要下斷言還是太早了一點。
景昀已經說了下去:「這些人的謀划,與延國宮廷脫不開關係,凡世的王公貴族與修士往來密切,自是因為彼此各取所需。倘若有個法子能保住王裔的萬世基業,那豈非誘人無比?」
孟君山也不禁皺眉:「連仙門都不敢說叫自己永世傳延,這種事情,又哪裡是術法能做到的?」
景昀:「哦,那是一個虛誇的說辭,你看他們喊萬歲,也不是真能活一萬歲吧。」
孟君山:「……那倒是。」
「至少對氣運,修士也能擺布一二。興許那陣法真有妙用,又或者凡人相信了,都沒什麼區別。」景昀說,「孟師兄來延國不久,不知是否聽過當今炙手可熱的梁侯,坊間都傳聞他不日即將繼位大統。」
孟君山點了點頭。景昀冷笑一聲:「但他恐怕要希望落空了,真正與黎暄他們有所往來的,是另一位在朝多年,如今蟄伏的慶侯!」
孟君山對延國到底是誰能上位毫無興趣,可是此事又涉及衡文,顯然沒有那麼簡單。他一邊回想霍清源給他講的各種八卦,一邊聽著景昀說:「這個慶侯,曾暗中循著民間的秘法向『河魅』求助,所謂河魅是凡人中的說法,其實就是不知什麼來歷的妖族。別看延國一向排斥妖族,各地藏著的野妖根本不少。」
他用抖出了個秘密的表情看過來,孟君山並不吃驚,但也配合地作出驚愕狀,又不能太過驚愕,只是微微那麼一驚,得虧他收放自如。
孟君山問道:「難道說這個河魅,就是你提到的暗通款曲的妖族?」
「不。」景昀泄氣道,「我也不能亂扣他黑鍋,雖然得知了慶侯這樁故事,但我們並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求到河魅。但是,此後他與黎暄有所聯繫,是確鑿無疑的。」
孟君山心想這件事順下來,無非是兩段:慶侯疑似與妖族有染,接著慶侯與黎暄聯絡,說到底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黎暄他們與妖族有聯繫……敢情你說了半天,一切都是推斷?
他默默看著景昀,在這無聲的壓力下,景昀也不得不開口道:「我知道眼下所說的還無實據,但假以時日,必能有結果。」
「既然說到這個,」孟君山找了個合適的時機,問道:「此前貴派戴晟在逢水城引發動亂,景師弟是否知情?」
景昀一愣,下意識道:「戴師弟如今正被嚴加看管,禁閉思過。」
孟君山察言觀色,度其心思,又道:「對逢水城之事,各派至今仍有疑慮,只是一時顧不上這邊。」
景昀的臉色有些難看起來,似乎十分猶豫。孟君山耐心地等了一會,聽到他終於斟酌道:「戴師弟雖然魯莽,但不是有意涉入這些紛爭中。」
孟君山道:「的確如此,當初戴師弟稱此事只是他一人所為,與衡文並不相干。但所謂無名散修以秘方相誘的說辭,委實太過離奇,就算是真的——我聽聞戴晟與景師弟也素有交情,恕我直言,當初他就不曾就此事與你商議過?」
景昀低聲說:「孟師兄這是在懷疑我嗎?」
「實話說,我不覺得事情會這麼明顯。」孟君山坦然道,「正因你我如今在此當面,我才能不加避諱,直言相問。」
景昀神色數度變化,最後嘆了口氣:「孟師兄覺著我們將戴師弟推出去,屬涼薄之舉,也是難怪。」
孟君山:「景師弟不必作如此想,但我覺得此間也必有緣由才是。」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戴晟此前確實沒有與我商量過。他有沒有與別的師兄弟或是門中前輩議論,我不能斷言,但我想多半是沒有的。」
景昀終於也不得不揭露出一些真相,「事後我才知道,印證之下,十分疑心此事是黎師弟暗中操縱。戴師弟修為並不出奇,但在煉器之道上頗有小成,又與我派多有往來,想必很礙對方的眼。」
也難怪他會被丹銅秘方沖昏頭腦,孟君山心想,恐怕戴晟即使懷疑其中有詐,也忍不住去跳了這個坑。
「你疑心黎師弟,可有什麼依據?」他問道。
景昀遲疑片刻,說道:「前些時候,慶侯暗中令工匠試製新式兵器,將秘葯與槍、箭融合,威力頗大。丹銅失傳數百年,但那形容與傳說甚為相似,足以讓人懷疑,已有誰為他提供了丹銅。」
他這搜集消息的水平倒叫孟君山有所改觀。黎暄那邊雖一時佔據上風,看來與他們僵持的另一方也不是毫無還手之力,不僅在門內監察對方動向,連慶侯那邊按理說應屬絕密的消息也能打聽出來。
即使凡人對於術法手段很難抵擋,但慶侯那邊同樣也與修士聯合,卻也沒能保住自己的秘密。
在此得來了丹銅的消息,孟君山壓住思緒,說道:「但你既說慶侯曾有求妖之舉,為何斷定這丹銅一定和黎師弟有關,而不是那個什麼……『河魅』的功勞呢?」
景昀斬釘截鐵道:「流火、丹銅皆是仙門秘方,哪裡是什麼野妖能拿得出手的?就算退一萬步說,有什麼妖族僥倖得來,拿去與誰換好處,也不可能去找個凡人吧?」
這可不一定哪……孟君山心道。
單就這件事,他也姑且認為是黎暄的嫌疑更大,但要說妖族就與流火絕緣,那可真不一定。遠的不說,就在昭雲部白陽峰的那次事端里,就曾有流火的蹤跡。
他此前本就推測施夕未關心丹銅秘方的來歷,是因為他追查的那個兇嫌通過某種緣由和丹銅聯繫在一起。現在雖還不能辨明,他也提起了十分的謹慎。
無論幕後之人是原先就有完全的秘方,只是拿它來釣戴晟辦事,還是後來用什麼法子補全了秘方,此法都堪稱毒辣。
如今看來,對戴晟的處置更像是一種妥協,景昀這些人將戴晟拋出去撇清關係,而黎暄那邊也沒有藉此追擊,或許是知道一旦揭盅,牽涉的麻煩更多。
思索這些讓孟君山心頭一陣煩悶,恨不得連吃三碟酸蘿蔔解解膩。他說道:「丹銅現世,並非小事,倘若丹銅一事真與黎師弟有關,不比聯絡妖族的問題更大?」
景昀道:「眼下是我們與貴派之間的事情,自然是要將妖族一事提上來說。至於丹銅,日後再處置也可。」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顯,毓秀平時不管凡世是非,反倒是與妖族不和,在此也沒必要拿丹銅作筏子。孟君山與他這番密談,按規矩暫時也不會輕易泄露給正清知道,這樣在正清找上門來,叫衡文一體背鍋之前,景昀他們還有機會收拾首尾。
孟君山沉吟不語。慶侯與妖族的秘聞,丹銅的消息,這兩條訊息嵌進一片迷霧的局勢中,讓他重新開始考慮此前的種種推測。
讓他憂心的是,如今還不好說,這件事中究竟有沒有王庭的影子。當初七絕井下長明他們也在場,後來雖不知所蹤,似乎沒有要摻和到逢水城裡事端的意思,但也不敢說真就毫無關係。
要說王庭在衡文和延國之事中插了一手,聽起來似乎有點荒謬,可在局勢詭譎的當今,任何篤定念頭或都會顯得輕率起來。
思忖片刻,他問道:「眼下,黎師弟好像是領受著貴派山長的諭令?」
景昀的臉色暗了下來,半晌才道:「山長以往不偏袒任何一方,但近來確是……我們也是沒有別的法子。」
孟君山微微點頭,又回想起當初凝波渡上黎暄取出掌門諭令時,景昀那震驚的神態。
看來衡文內部相持不下時,山長突然傾向了黎暄那方,才導致兩派失衡,而景昀也不得不在此時冒著被扣上背叛門派罵名的風險,來試圖說服他這個外來者。
景昀懇切道:「我等覺得黎暄這樣將延國凡人扯進來的謀划,對衡文乃至仙門,都絕非好事,因而才要儘力阻止。說我們有私心也好,有損名聲也罷,我們不指望毓秀出手干預,但至少……在出手協助黎暄他們之前,還請孟師兄三思啊。」
孟君山正色道:「景師弟說得,我已經明白了,定會認真考量。」
這承諾並不算堅決,景昀的憂慮依舊沒有散去多少,他還想再說什麼之前,孟君山又道:「關於那河魅的事情……再和我詳細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