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等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寒玉棺里的滕今月已然不見了,指尖懸停在薄霧彌散的半空中,有種牽絲引線的鈍痛感。我推開屋門,向外探出頭去,只見白端負手立在冰河之上,湛藍色衣袖上流淌氤氳生輝的月光。他聽見身後響動,回首見我怔忪的看他,語氣微顫:「你記起來了?」
「記起來了。」我緩緩走到他面前,撩起衣擺坐下,托腮道:「在前世還是虎虎生威的神將,如今卻淪落到虎落平陽的境地,便是想起來也不覺得八面威風。」
明明是個愛恨交織的故事,我心中卻感到尤為的暢快。
我曾無數次幻想著,前世的我們該有著怎麼糾葛……
幻想里的卿回上神必然是不可一世的,而負了她的心上人也定是卑劣可恥的,我怕橫亘太多的愛恨讓這場跨越前世今生的故事,顯得煩悶累贅。又怕是無法承擔的生命之重,來回糅雜在現下的生活里。
撫上臉頰,比起因傷痛而淚流滿面的悲傷,更多的是長舒一口氣的平靜。
我的心是平坦而堅韌的,很多人都說我是無心之人,我曾感到過苦惱,現在倒想通了:卿回上神之所以將自己分成六瓣,化作六個承載過往的轉世之身,不是教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找不到,而是令心中的執念可以就此消解。
她是個石頭,不懂得什麼眼界與心結,只想做最純粹的自己。她不想被怨懟塗抹了原本澄澈的內心,不想在漫長的拉鋸戰中消耗掉自己。
不管是對素藍的報恩,還是愛慕,這條路她走得始終坦蕩。她願意和自己和解。
「其實……我的前世也不算太壞,至少一直在做想做的事。」我伸了個懶腰,朝他眨眨眼睛:「對吧,公子?」
他未曾料到我會這麼說,醞釀許久的悵然倏然凝滯。
仿似雨後綻放的破壁新芽,他緩顏笑了,眸中流淌出暖意。
「傻貓兒……」
一霎那的月白風清,吹亂了堆疊入心的桃花枝,我立刻見縫插針的道:「更何況前世我們是有夫妻之名的,等我把肚子里的孩子順利地生下來,你得補一場山盟海誓與春江花月。」
「好啊。」白端突然傾身過來,衣衫還帶著淡淡凈水味:「你真的不記恨我?」
我伸出手,手指輕輕纏繞上他的烏髮,一直望進他漆黑的眸子里。他倏然呼吸一緊,我順勢咬上他的唇:「執著過往的愛恨,屬實浪費心思,與其花時間痛恨,不如成全我的私心。自古雲有因必有果,你的魔障必是我。前世欠我的債,今世得肉償。知道嗎?」
白端驟然鬆了口氣,輕輕咳嗽兩聲,語氣低沉溫暖:「聽夫人的。」
我和白端在極北域住了下來,夜照宮的舊址是座不大的院子,然而要把它當作家,還得拾掇拾掇。
起初天伽不是很情願,窩在這的上萬年間,他都是孑然一身,漂泊如孤魂,守著悲愴的過去,一直不肯融入塵世。就算偶爾有人到來,結識了幾個凡人,他也沒有半點親近的意思……好在我給他打服了,收拾院子賊麻利。
且極北域並不是沒有春天,儘管寒冬的時候多,氣候會冷下來,讓聞聲尋來的人們止步不前,但也有兩個月像暖和的春天,沒有滿目綠樹和盛放繁花,也有冰雪消融成川的美好。
我安安穩穩地過著小日子,天伽時不時蜷縮起來打瞌睡,白端在冰川上捕了許多魚。周圍的小動物也很親切,一個個披著充滿誘惑力的裘皮,每當我笑得露出白森牙齒的時候,皆是抱頭鼠竄揚起細微的碎雪。
而當我在火堆旁閉目養神的時候,它們又小心翼翼地圍過來,用爪子撥楞焦脆的烤魚。我覺得之前很可能是我垂涎欲滴的目光,暴露出那點不軌的小心思,所以此時的態度簡直稱得上溫柔。幸好白端一舉戳破我的詭計,不然難保我不會將它們通通剝了皮。
天伽義正言辭地表達他們狐族團結友愛的好品質,痛斥我為了制裘皮而誘拐小動物的齷齪心思,順道一巴掌拍飛火堆,燃燒過頭的火星子猛地一跳,茲拉一聲劃過白端的手背。
白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狐崽子,最該被扒皮的,是你吧。」
我忍不住探過身去瞧他的手,嚯,差點成炭烤肘子了。
「不是我挑事昂,孩子不打不長記憶。狐狸狗亦是。」
「主上,你怎麼……」天伽將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我一攤手,滿臉痛心地說:「誰讓為母的愛……如此深沉呢。」
還未把話說完,突然覺得面前陰風惻惻,抬頭一看,只見天伽臉色黑如碳灰,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深沉個屁!」
待了兩個月,我的身子日漸好轉。腹中的胎兒也在平穩長成。
我前世是上古的白端玉,雖非普通的肉身凡胎,但在血脈綿延上十分困難。所以腹中的胎兒,註定不是尋常人。
也註定不會太順利。
像之前,我和素藍曾有過一個孩子,叫作「儺」。
後來我無力將他生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荒帝把他從腹中取出,放進了忘川河上的寶船,順著命運的流向飄蕩走。
儺,是素藍淪為凡人時親口取的。
他是我們的孩子的名字。那這裡頌揚的大儺神,又是誰?
我將這個問題拋給眼前欣長挺拔的人影:「公子?」
白端沒有說話。
我露齒一笑:「看來你在我走之後,還做了很多事嘛。」
他輕咳一聲,微微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我和他就這樣對坐著,忽然想起前世最後見他的畫面:他是佛門的衛道者,擋在神將護送帝女的路上,無非是想抹殺夜族最後的希望。可他卻沒有手染鮮血,不光是因為神將個頂個的強悍,而是他從未想過取誰的性命。
很多很多細碎的事,我從未留心,如今回想起來,竟覺得抽絲剝繭般的,有跡可循?
他還是不願意說嘛?
「心有靈犀太過荒誕。比起心意相通,我更希望言語相投。」我直言道。
「我是西方的梵天葉不錯,在這之後漫長日子裡,我更是大荒域的上神。」白端終於鬆了口:「我無法選擇出身,但我可以選擇成為何人。在夜照宮做你的引路人,是我的選擇。在人間做你的相公,是我的選擇。只有成為素藍羅,不是我的選擇。荒帝早就覺察西方的陰謀,便和我謀划著『引君入瓮』……
因你丟失神位和荒帝的信任是假,下界伺機以待萬佛的到來才是真。我和荒帝的謀算本不會失誤。只是千算萬算,算不出天族竟生有異心,夜照宮的淪陷不僅僅是西方的入侵,誰能想到真正打開大門的會是天帝。」
我愣了愣,脫口而出:「這算什麼,上古後宮傳?」
天伽也是張口結舌,一時無言以對。
我和天伽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
白端徑自走到冰川邊,只聽他淡淡的嗓音響起:「那些骯髒的、醜陋的,從不屬於大荒域。荒帝對我始終器重。
然而大荒域還是沒了。你也意氣用事地自絕了。
我試圖留住你的魂魄,可你化作六個碎片飛散,我只好挨個烙下印記,等你轉世投胎之際,再將你一個個找回。
我去了忘川,走了很久,久到記不得自己是誰,江上煙水瀰漫,也曾想渡過忘川,忘卻前塵,從此舊事再也無關。
可縱然能斬斷前緣,與你真真做到一刀兩斷,卻也不能了斷思念。那些執著的感情,一直絲絲縷縷地惦念起。
我在冰冷的忘川中走到麻木,天上地下俱是一片死寂,漫漫無闌的輪迴剩我一個人。我有時候會忘記,你是否出現過,也許那些笑過哭過心動過的畫面,都是一場鏡花水月。
我已經不記得來忘川一場,所為何事。只是始終不肯離開。
這樣日復一日的走著,直到看見一座飄蕩的寶船……」
他看向我,目光沉痛而微瀾,「那是我們的孩子。」
「你找到他了?」我一把握緊他的手。
當初把孩子送往忘川,一直是我心裡的痛。
他點頭:「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剛剛睜開眼,微微上揚的唇角很像你,是個上人見喜的孩子。只是我不能把他帶走。忘川是輪迴之源,生與死的交接點,他沒有在母親腹中茁壯成長,只能靠吸取忘川上飄散的靈魂維繫生命。他也許永遠遊離在輪迴之外,直到能被母親平安的生出來。」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會在忘川看到他徘徊的殘影。
他只是想看看我們的孩子。
他無法帶走孩子,只能忍受遺忘之苦,一次次地,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公子……」我吻上他冰冷的鬢角,心裡的悲痛難以言喻。
「我曾給這個孩子起名叫做『儺』,代表喜樂安寧。凡是神仙,不管在天上還是地下,除了像你這樣生而為神的,就只能依靠凡人的信仰。這個孩子離開母體,依靠吸取飄散的靈力長大,成長得太過遲緩。要是有信仰之力,便能救他一條命。萬年前,我建立了儺教,教世人信仰儺神,知節守禮,慎行坦蕩,讓儺教成為庇佑世人的大樹。只是沒想到,我追入輪迴尋你的這些年,這棵大樹漸漸長歪了。貓兒,自你落入異世起,被人追殺喊打,你定是恨極了儺教。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世上沒有信仰,那生命該是何等淺薄,無根無落,就像我們的孩子一樣,飄散到哪裡,成為何種模樣,都是未可知的……」
我原以為,這十年,已經足夠我懂得儺教了。
現在方才明白,這十年懂得的,只是其中粗淺的皮毛。
一直以為,用生命踐行的信仰,是不可取的,是大錯特錯的。我與儺教爭鬥不休的時侯,一直是針鋒相對較多,心平氣和較少,原來我從來都沒有認真去看清過。
從頭到尾,都是我一葉障目。
生命與信仰,本就沒有孰輕孰重,有錯的不是信仰,是露出的腐朽,是它在諸多不經意間,長歪了。
這世上不是沒有守護的力量,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