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章

他說:「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們母子……」

他說:「如果疼,就哭出來吧……」

他說:「我們回家……」

家……

從前覺得它是個極端縹緲的地方,有數不盡的溫柔美夢,遙遠得令人難以接近。我窮盡心血都在尋找一個「家」,一個「明天」。可飄零了半生,往事消散如菁華浮雲,從沒有一個地方能真正給我溫暖,承載我所有的傷痛和美夢。

家,這個詞,與我來說,也太難了。

可如今,我的心縈繞在他的指尖,而他的手始終在我觸手可及的位置。以後與他攜手並進的每一處地方,都是我的家了。

我想回家。

我將手放在他掌心,撫摸那漸為深邃的生命脈絡,生怕下一刻便要帶著哭腔道:「公子,我們回家吧。」

與此同時,是君帝的怒吼。

「不!」

紫衣獵獵,是他抓住了我欲乘風向前的臂彎。

我回首,輕道:「君盡瞳,念在你我相識一場,就放過我吧。」

這是我為數不多地喊他名字。之前都是客客氣氣地道一句「君帝」。我始終感念他身為帝王的心思,而今叫這一聲「君盡瞳」算是向他低頭了。

「放過你……誰又能放過我。」君帝就這樣咬著牙,猩紅的眼睛露出沉甸甸的痛苦,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宛若魔煞附體一般:「如果我不曾忘記你,就不會任你鐵馬銀河的奔波,就不會讓你半面江山的流離。我絕不會再一次,再一次,和你生生錯過。」

「都過去了。」那些活得如同噩夢般的日子,那些見慣了生與死的絕望,那些生命在即將乾涸之際,迸發出的微末火光,通通隨著三年前滕搖的死,塵了埃,落了定。

如今的我,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閑,瓜田李下換酒錢。

我的前半生,由不得己。

我的後半生,只想握在自己手中。

君帝靜靜地望著我,似在跟誰較著勁兒:「不會過去。」他固執地拉著我的臂彎,彷彿和過去據理力爭,「我會彌補你一切,你要的繁榮盛景,安寧現世,都給你。只要你在我身邊……唯獨此,永不讓步。」

庭掖禁軍趕至,冰冷的鐵杆折射出森然幽光,晃過君帝眼中昭然若揭的決心。

我一仰頭,身側湛藍色衣袍擋在面前,清風徐來,令他綉有六齣雪花紋的衣袂掃過我的臉頰,而禁軍的刀刃就懸停在他的跟前,卻被他冰封萬丈的氣勢擋下,再也無法往前半分。

「我要帶她走。」

他的身影撐起我遙遙欲墜的天空,讓我從身體至心相信他。

下一瞬間,在君帝緊皺的眉頭下,白端手□□法大震,無數冰花凝結的刀刃,將禁軍射成了篩子。君帝抹了一把飛濺到臉上的血:「六齣……」

根本不聽他過多言語,白端的力量凌厲得絲毫不講道理,如橫掃落葉般的蕩滌之勢,往四周震開。巨大的壓力逼得君帝節節後退,仿似有滔天的怒氣,將除了我和白端之外的一切,悉數摧毀。漫天霜花之中,君帝穩了穩身形,在四周那麼混亂的情狀下,他仍是邁出一步,朝我伸出了手。

「步遙……」

他的眼中,有一場比眼前更浩蕩的天崩地裂。

「過來。」

我直視他的眼睛:「不。」

朝霞宮的血氣還未散去,我不想多造殺戮,更何況我懷中冰冷的孩子,該去尋一個溫暖的地方埋下。生命本就該向陽,在陰冷的深宮裡多待一刻,於我都是毀天滅地的窒息。

我討厭王宮,討厭一切凌駕於生命至上的特權。

我只得撇開君帝執拗的神色,不去看他。我對白端說:「我們走。」

白端牽著我,背對著禁軍露出的刀尖,哪怕如此,也沒人敢上前阻擾他。我朝他展顏微笑,他亦回以深情相望。

我們就這樣相攜著背離深宮,一步步,始終不回頭。

「步遙!」身後傳來君帝不甘的低吼聲。

我只道是他心魔作祟,放不下過往。可心口聞聲后便驟然一動,疼痛撕扯著我的心臟,讓我神智有幾分模糊,身體不受控制地往白端倒去。

「貓兒?」我的身上仿似背了沉重的枷鎖,將他壓得透不過氣一般,讓他素來雲輕風淡的面容,有些不知所措。他扶著我手臂的掌心,似在極力遏制著某些情緒。說不好是什麼,但我知道總歸不好。

我死死壓住喉嚨湧上的咸腥味,朝他乖巧的笑著:「我們走。」

他怒不可揭地瞪向面色冷青的君帝:「你對她做了什麼?」

這蝕骨的疼,既熟悉又陌生。是離蟲要傾巢而出。

沒有鳳血種脈起生回生的壓制,第一個要我命的,就是離蟲。

我能感受到它們在血肉中遊走,沉睡在心口的母蟲也在極力回應著,我的身體愈來愈沉,心卻愈來愈冷了。

先是蝕骨的疼,接著便是五官漸漸喪失。

起先只是聽不清白端一張一合的唇瓣,吐露得是多麼濃烈而深情的話語。而後是眼前的臉孔,緩慢失了顏色。他像是察覺到我的變化,顫抖著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視線中那令人眷戀的清顏就像褪了色的老膠片,最後描繪了我心中的盛世美景。

我心頭的暖意也被冰冷包裹了。

一半是燃燒,一般是凍結,恍若烈焰與冰雪相撞,令身體近乎破碎。

我感受不到溫度,感受不到顏色,感受不到耳邊擔憂的話語,只有人間至冷至暗的時刻。

甚至嗅不到一絲熟悉的凈水味。

我驚懼,我惶恐,可我什麼也抓不住。以前從不想象,我會在這樣的時刻去依賴另一人。忽然間,感覺喉嚨有溫熱的液體滑過,令我陡然清醒,是白端!

好不容易才找回一絲視線,白端緩緩收回了唇,只將頸間的鮫人香骨摘下。

我一楞,怔忪地抬眼望他。腦海中想起了在山陰地給他拿鮫人香骨時的場景,那回我差點豁出命去,而他卻道,什麼都沒有我的命重要。哪怕那會要了他的命。

鮫人香骨意味著什麼他不會不知道,不然當年我也不會差點搭上一條命了。如今把它摘下是什麼意思?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眼神告訴他:不管他做什麼決定,我都不同意。

他眼中流露出的不舍快要將我湮沒,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將鮫人香骨系在我脖子上,那蒼白無力的手撫摸著我的臉頰,似要將我的模樣銘刻在心底。

他一遍又一遍對我說著什麼,一個字接著一個字的鄭重。

可我除了些許眼力兒,其他感官皆因離蟲反噬鬧得盡失……

我聽不見。什麼都聽不見。

我看不清。滿眼只剩他的訣別。

為什麼我要承受這麼多的苦楚,為什麼我的人生悲涼如斯?

我想和他平淡一生,想得快要發瘋!

真是令人……活不下去啊。

我閉上眼靜靜感受白端離去的虛影,身後是君帝輕輕抱起我的動作,他臉上的血跡十分可怖,正如我眼中對他的殺意。

見我露出抵死的殺機,君帝眸光一緊,而後低柔的一笑。

這一個笑卻讓他咳出一口血來。

他壓住嘴角的血,用刀割開手掌心,用猩紅的鮮血澆灌我的嘴唇,我體會不到滿嘴的血腥味,只感到心頭湧現出一陣噁心。

旋即想也不想地吐掉。

我抬眸挑釁地看他,倔強非常,痛恨非常。

「你若真想找我報仇,就好好活下去。」他反覆吞吐著這句話。

我想不明白白端聽了他什麼話,會把我肚子留在我最厭惡的深宮之中。可不管他說了什麼,統不過跟我的命有關。

這條命,我可以不要。

三個月後。

我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這是瀕臨死亡的第三個月。

可我還是沒死成。

君帝就這麼坐在一旁,深刻的輪廓隱藏在陽光之下,稍顯陰鬱。他整日整夜地看著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死了。也許是長期的持久戰讓他疲累不堪,深邃的眼窩中那雙瞳仁泛起微微的茶色。

其實我更喜歡它原本應有的澄澈。可惜這雙眼鏡註定了所託非人。

他不厭其煩地道:「步遙,感覺好些了嗎?」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操控我體內離蟲的,就像不知道他的血為何能抑制離蟲的反噬。我也懶得想這些雞零狗碎的算計。反正只要他蹲在我身邊的一天,就仿若如鯁在喉般的不好過。

況且,每每發病時露出的癲癇,快要逼瘋了我。

我嘗試過割腕放血,每次他都會心疼的替我包紮。

我想說他真的不懂我。我要的自由與坦蕩,從來不是蜷縮在葯桶里,看著藥渣在胸前沉沉浮浮。

可他卻恍若未聞地與我念道:「昨天上供了一批邀月草,聽說每逢月圓之夜就會盛開,我把它們種在朝霞宮門前,讓你一打開窗就能看見。」

我合上眼。

他便是這樣一個人,蹲在身邊,為我找盡了活下去的理由,說了不知道多少關於周圍的美好,只為了不讓我放棄生的希望。

知我盛氣不甘屈服,曉我此生最恨束縛,便還是竭盡全力的維護眼前虛假的生活,維護那份過分隱忍而深厚的情。

他黯淡的目光令人心悸。

「我知道你的五感回來了,你不想說話也不想見我,可你知道么……我寧願你恨我,也不想讓你死。」

我仍是沉默。

半年後。

朝霞宮已經平靜如初,我裹挾著狐裘蹲在棋盤前落子。

對面的少年郎猶豫不定著,我嘬了口茶水,將被子遞給初拂。

初拂忍不住催促少年郎:「你想了半天了,拖拖拉拉,要留下吃晌午飯不成?」

少年郎不疾不徐地回:「姑姑做的酒釀丸子好吃,我多嘗一點怎麼了。」

我打了個哈欠:「別廢話,你若喜歡吃,我讓人送你府上。」

「姑姑,就這麼說定了。」少年郎所執的白子終於落定。

我跟著捏起一顆黑子,殺他個片甲不留。

少年郎嘗試到了挫敗感,獃滯了片刻,又重新振作起來:「再來。」

我卻把黑子往棋盤上一撒,哈欠連天的道:「你還太年輕了。」

初拂不免沉痛的道:「阿龍,你連滕少都打不贏,枉費我苦心教你。」

我翻了個白眼:「教他的人是我師兄。關你什麼事。」

少年郎撓了撓後腦勺,笑容靦腆:「初拂師父也是教了的。只是我對棋藝不太精通,不如姑姑造詣深厚。」

「那是,她這三腳貓棋藝,還是梨落公子手把手教的呢。」初拂洋洋得意道。

這少年郎正是師兄的親傳弟子。亦是如今滕家風極一時的人物。滕龍若有所思道:「可我明明步步為營,怎麼會敗得如此快?」

「你就是太小心翼翼了,每落一子必求盡善盡美,可人世間哪有如此圓滿的,你輸就輸在不敢放手一搏。」我道。

「姑姑……」

「你還是個孩子,一定要意氣用事,隨心所欲。有謀略是好事,可你缺乏相應的膽氣。」我想起第一次初見他時的情景,時過境遷,不變的依然是他謹慎的心思。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這麼說吧,你在滕家軍摸爬滾打,靠著自己才走到今天這步田地。正因為吃過常人沒吃過的苦,才會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基業。可我曾看過你的戰術,在和離州少主對峙的時候,明明是步步鑽營的打法,最後落得滿盤皆輸的局面。你可知,你比離州少主差在哪兒?」

他望著我的眼神迷茫又困惑:「不知道。」

「在於不夠莽。」我托腮笑道:「比起那些精妙的戰術,你缺乏勇猛的決心。你的路長著呢,千萬不要被人摸清路數,到時候你還按步就章,他更能見招拆招。」

「姑姑,」正因為我提到景卻,算是說到他心坎上了,滕龍喚我一聲,低垂頭悶悶不樂:「我確實不如他……」

滕家和離州抗衡斡旋多年,從我和白端,到如今他和景卻。

命運彷彿是一雙無形的手,將局中人來回的撥弄。

這段時間,離州趁機吞併了附近幾座城池,波及到了兌州。

君帝給滕龍不斷施壓,讓他止住離州的迅猛攻勢。

滕龍向君帝請求恢復滕歌總元帥之職。

君帝尚未做回應。滕龍這次進宮,不僅僅是來看我,還打算再次諫言。

「我師父不世的將才,豈能受困於小小的府邸?」他義憤填膺的說著,而後想起我的遭遇,又降了尾音:「姑姑亦是如此。」

我知道離州為何摒棄初心,由原先的守轉為攻勢。任景卻再想翻出浪花,也得有好舵手幫襯著才行。

而今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敢同君帝和儺教兩廂勢力叫板。

他也是想通過這個方式告訴我:

他來了。

我用茶水的蒸汽掩飾自己苦澀又欣喜的心思,見滕龍實在煩惱困惑,便沖他招了招手。趁滕龍伸頭過來時,揉亂了他打理好的發:「金龍不會困於淺灘,但會卒於油鍋之中。有的油鍋是大火熬制,油漬撲面,讓人疼得一躍而起。有的油鍋就不一樣了,溫水慢煮,教你無痛無覺的熟了。你是滕家的厚望,是師兄的弟子,你不敢讓他們失望,所以走得緩慢又艱辛。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你孩子時候遭遇的那些事,都只是人生中的一部分。你現在可以選擇遠走高飛。」

「我如果走了,」他遲疑:「滕家怎麼辦?」

「師父他老人家窺破天道,看樣子離飛升不遠了。師兄也沒有什麼沙場點兵的心思了。至於我,困在朝霞宮一畝三分地,也翻不起什麼浪花。可你畢竟不同,滕家有我們搭進去就夠了,你該有自己的宏圖抱負。」哪怕滕家只剩他一個,也希望他能夠自由。

我摘了一片芭蕉葉遮擋住陽光,餘光瞥見假山石後面成群的宮女,在偷偷望著我身邊的少年將軍。

我被陽光熏得困意上頭,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滕家世代忠良的名聲,都是靠禁錮數代人得來的。我私以為,得明主才可謂忠臣,侍昏君只是助紂為虐的……狗腿子。」

滕龍目光一緊。

我又緩緩道:「我們已經做很多年的狗腿子了,你啊……你可長點出息吧。」

滕龍抱拳:「知道了姑姑。」

少年到底沒留朝霞宮吃晌午飯,害得宮女們對我心中有氣,給我的飯都少盛了一半。初拂嘖嘖道:「你是想讓他叛……」

那個「離」字還未說出口,便被我給瞪了回去:「你是不是吃飽撐的?」

「好好好。」初拂癟了癟嘴,又不甘心的叫嚷道:「我怎麼覺得,你跟六齣公子愈發像了,像只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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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上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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