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卿一死重於泰山
勘驗死者屍體應當是仵作的職責,但這十八個遭難礦工的親眷不報案、不狀告,自然也不可能讓仵作查驗屍體。
仵作人微言輕,並不願冒著被死者親眷戳脊梁骨、挖祖墳的危險去驗屍,但又不能得罪大理寺治獄少卿楊也遇,只能草草勘驗,出具了初驗狀,簽下了驗屍格目后便胡亂交了差,敷衍了事。
八個仵作驗了兩天屍體,連刀都沒動,只看了看表面屍體現象,簡單判斷是死者生前所受何傷,就下了決斷並寫下初驗狀,連肉眼可看出來的移動屍體時形成的死後表皮剝脫都沒記在上邊。
由此可見,驗屍這件事必得複查復驗。
「那十八個遭難的礦工是在開採京郊外往西十里地的礦山時遭的難,屍體被他們的親眷從礦山處搬移到西郊的亂墳崗掩埋,據今日已有七八日了。」
楊也遇領著吳之筱往大理寺後邊去,說道:「現在他們的屍體在後山山腳下的殮房內,十八個人的屍首,十二個男子,六個女子,描摹了樣貌,一一查驗了身份,確實都是礦工。」
「你來之前我也查驗過死者屍體,只是不敢動刀。」楊也遇說到這句話時,看了一眼吳之筱,雙眸沉了沉,滿是無奈道:「你也知道,百姓都說死留全屍,若我下了刀,他們親眷跑出來罵我娘,御史台再參我一本,那下一個死者多半是我了。」
吳之筱聽罷,略笑笑,道:「犧牲你一個,沉冤得雪十八家,楊少卿這種死法,重如泰山,在下欽佩之至,待你死後,我必定年年去給你掃墓燒香。」
楊也遇苦笑半晌,搖搖頭道:「為了不勞累吳少卿,在下還是好好活著吧。」
大理寺後山山腳下的殮房是一座黑瓦白牆的院子,從大理寺西角門到那殮房需穿過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走過竹林之後,方能見到院子的大門。
院門前是白色砂礫碎石,一眼望過去,白茫茫若昭雪一般。
吳之筱腳著烏皮六合靴,踩過這條鋪滿白色砂礫碎石的小道,腳下咔哧咔哧作響。
走至院門前,守在院門前的大理寺衙差早早開了門,躬身請她與楊也遇入內。
入殮房之前,需得罩上一件白袍,面上系綿巾帕,再戴上黑帽,黑麻布裹靴,釅酒凈手方可入內查驗。
吳之筱身著白袍出來時,楊也遇正在用黑麻布團團包裹住烏皮六合靴,裹了三層,鞋底硬生生被裹得高了三分,起身時差點就站不穩。
吳之筱走過他身邊時,他還踮了踮腳,用手比劃比劃,以示自己身高,並作鄙夷意。
「沒必要。」吳之筱白了他一眼,輕捂著口鼻處的巾帕,低頭瞥了一眼他厚厚的靴底,淡淡道:「你是怕天雷劈不到你嗎?這麼迫不及待冒頭去遭天譴,也是少見。」
欲要得意的楊也遇碰了壁,自覺沒意思,低聲嘀咕了幾句,便跟上她的腳步往殮房去。
兩人一進到殮房,就看到整整齊齊十八位死者全躺在屍床上,蒙上一層白布。視覺衝擊過大,吳之筱輕輕別過臉去,使自己稍稍鎮定下來,才走到一屍床前。
殮房裡的大理寺衙差揭開白布,露出白布下死者的臉來,並說道:「死者叫做陳六,男子,家住京郊萬舉村,是三月初招募的礦工,初驗時死亡時間確定在三月廿三,死亡原因為亂石砸傷。」
「今日為四月初二,按著初驗狀上的說法,死者已死八天。」楊也遇在一旁道:「我們在亂墳崗發現這十八具屍體時,是在三月廿四晌午,當場讓仵作驗了屍,仵作從表面屍斑和屍僵狀態初步推斷死者死亡時間為三月廿三凌晨。」
「拉開。」楊也遇抬手示意道。
大理寺衙差拉下整塊白布,楊也遇指著死者屍體,對吳之筱說道:「當時死者兩肋后、兩腿后、項后、背上皆由紫紅色血墜,按壓不散,上肢屍僵逐漸緩解,下肢屍僵仍在,死者已死十五個時辰左右。」
「按著你所言,初步推斷的死亡時間應當是對的,即使不對,現在已過了八天,很難再判斷準確的死亡時間,除非動刀剖開屍體查看其胃內和腸道。」吳之筱看著眼前這副全身屍僵早已消失,肩上、腹部以及臉部處布滿挫傷和挫裂傷的屍體,道:「既要複查,那就先從這些大大小小的傷查起。」
就算是亂石砸死的,她也要清楚每一個傷口是怎樣形成的。
吳之筱說著,解下面上一直蒙著的巾帕,對衙差道:「勞煩給我準備銀砭刀、竹鑷、巾帕、清水……」
「都已經備好了。」那大理寺衙差躬身道:「就等著兩位少卿親自勘驗。」
十八具屍體,每一具屍體都要兩人親自勘驗,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但無法,只能勉為其難,若是不難,楊也遇也不會簽下那份「借身書」了。
此時正當上晌,吳之筱和楊也遇兩人在殮房之內驗屍,大理寺衙差進進出出,遞送所需之物,整個殮房默然無聲,能聽到小院外風拂竹林的聲音。
吳之筱用筷子輕輕撬開死者的嘴巴,命衙差穩住筷子,自己手執燈燭,挪近死者嘴邊,查看死者口腔內的狀態。
因她在這位女死者嘴角邊緣發現一點點撕裂傷,很細很輕,微微紅腫,應當是死前沒多久所受的傷。她心生疑惑,亂石再怎麼亂砸,也不至於砸出這種細微的撕裂傷來。
查驗口腔之內時,便發現女死者口腔內壁片狀出血,有紅腫,是為生前傷,牙齒縫隙有細小的布絲。
「竹鑷。」
吳之筱用竹鑷將女死者牙齒間的布絲夾出來,對著光細細查看,質地是綢,而這位女死者身上的衣裳和帕子都是棉麻的。且從女死者嘴上的傷口來看,她生前應當被一團布塞住了嘴巴無法出聲。
此為疑點之一。
既然這位女死者生前需要被塞住嘴巴,那為了不讓她取出嘴裡這團布,應當也會捆住她的雙手。
吳之筱的目光挪到此女死者的腕部——這位女死者的腕部上一片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來勒痕的存在,且可見骨血,手掌與手腕幾乎分離斷裂,創面為星芒狀,
她閉眼想了想,礦洞之內,碎石落下,會在同一個人身上的同一個部位反覆錘砸,砸得手腕血肉模糊,斷裂見骨嗎?碎石落下,人會跑也會掙扎,除非她無法掙扎,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被一下一下生生砸斷。
吳之筱正欲要查看女死者雙腳時,卻被門外一大理寺衙差打斷了思路。
「吳少卿,楊少卿,竇寺卿命你們二人現在立馬從殮房離開,去她的籤押房處聽命行事。」
原來是大理寺卿竇芳命人前來傳話。
「竇寺卿回來了?」楊也遇抬起頭,放下手中的刀鑷,沖吳之筱抬抬下巴,道:「吳少卿,你還未曾見過竇寺卿吧?應當去見見的。」
「等會兒。」吳之筱卻頭也不抬,繼續著手邊的事,目光移到女死者腳上。
女死者腳上的傷與腕部的傷差不多,都是亂石反覆錘砸,使得創面呈現多處星芒狀,但由於腳踝比手腕要粗壯很多,輕易不能砸斷,並沒骨肉分離,尚且能依稀看到皮膚。
「別怕,竇寺卿是個面冷心熱的人,我在她手下做事這麼多年,沒見她真正為難過誰。」楊也遇以為吳之筱是不敢見竇寺卿,走到她面前,說道:「反正屍體又不會跑,一會兒再來勘驗也是一樣的。」
「一會兒再來?」吳之筱冷笑一聲,用竹鑷將女死者腳踝處的傷口處理乾淨,露出僅存的一點點皮膚,並說道:「出了這個門,你能在三天內重新踏入這個門,我就免了你三個月的為仆期限。」
楊也遇一聽,眼睛發亮,問道:「當真?」
吳之筱抬眼看他,道:「若你三天內進不來,那就再加三個月,如何?」
楊也遇有十足的把握,信心滿滿道:「一言為定。」
「楊少卿。」吳之筱放下手上竹鑷,換了一塊巾帕擦拭細小的血肉,低聲道:「你輸定了。」
「吳少卿且等著。」
楊也遇踏出了殮房門,換下了衣裳走出小院,遠遠就看到竇寺卿正穿過竹林走向小院。
楊也遇見竇芳臉色肅穆,桃花眼暗了暗,驚覺不妙,但很快就恢復如常,俊白的臉上掛著慣常的笑,走向竇芳,躬身作揖道:「竇寺卿有何事?」
竇芳一身紫紅襕袍罩在身上,四五十歲的年紀,鬢邊染了些許白髮,面容嚴肅,怒視楊也遇,道:「你是不是進殮房勘察那十八具屍體了?」
「是。」楊也遇如實回道:「此案已立,可以驗屍。」
竇芳皺眉問他:「報案人是吳之筱?」
楊也遇點頭:「正是。」
竇芳怒問道:「她人呢?」
「在殮房裡,沒打算出來。」楊也遇看了看院門,低聲道:「竇寺卿,我剛和吳少卿打了一個賭,我若能在三天內進……」
竇芳打斷他的話,道:「你到我籤押房去,我有話問你!」
「是。」楊也遇不情不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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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有些許驗屍情節,若有不嚴謹之處,還請各位小可愛見諒。若有不適,還請各位小可愛多多包涵,謝謝。之後若有驗屍情節我會提前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