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宜吃豆花兒
五更天的時候,城內各處望樓擂響四百下開門鼓,門坊大開,而吳之筱還悶頭呼呼大睡,沉醉於美夢之中。
若不是兄長吳策砰砰砰地拍門聲,她定是雷打不動要睡到日光出才起的。
吳策說趙府不宜久留,命她快些梳洗回府。
兄長也真的是,這趙府又不是詔獄,更不是閻羅殿,沒有嚴刑拷打,更沒有牛鬼蛇神,他非要逃難似的拉著她往外走做什麼?難不成是趙府里有惡虎要吃了他?
可能真的有,也可能是他以為有。
不情不願跟著兄長出趙府時,她還雙眸朦朧,沉醉於夢中,分不清腳下是路是河,半趴半坐在兄長的白馬上,一路晃晃悠悠往國公府去。
吳之筱在馬背上做完了欺負趙泠的美夢,饜足地砸吧砸吧小嘴,悠悠轉醒,眼眸半睜,掃過清晨的盛都街景。
灰濛濛的天濕漉漉地含著霧,沉甸甸墜在天邊。
各家各戶各商鋪門前早已熄了燭燈,省下燈火花費,沒有燈火的長街籠罩在一層霧蒙蒙的薄紗之中,與天色相融,晦澀的灰白,似有晨曦吐露,卻又遲遲不見日光透出。
盛都清晨的長街,若一場似有似無的夢,像一次淺淺的回籠覺,卷著春霧,散著濕氣,清醒地睡著。
噠噠噠的馬蹄聲顯得有些突兀。
路過南市米豆巷一小院門口時,吳之筱聞到淡淡的豆腥味,忽地從馬背上滾了下來,雙腳一觸地便立即站穩了,沖兄長別了別手示意自己無礙,讓他先回府。
吳策上馬之前,囑咐她道:「你小心些。」
「知道了。」
吳之筱目送吳策走遠后,兩步走到那小院門前,輕叩木漆斑駁的門扉,道:「楊少卿可在?」
她的聲音透過清晨的霧,穿過矮牆門縫,潛入豆腥味滿滿的院落中,很不懂禮數地吵醒夢中人。
「吳少卿,這麼早你敲我家門做什麼?好好的大理寺少卿不當,改當催命鬼了?」
給她開門的是楊也遇,他腳下還趿著木屐,身上匆匆攏了一件外披就出來迎著晨霧給她開門,打著哈欠,滿臉都寫著「煩死了煩死了,一大清早覺都不能好好睡,敲什麼門敲什麼門!」
吳之筱不理會他的不耐煩,站在門邊說道:「時間緊迫,你得跟我到京郊外的銅礦山去一趟。」
這個案子前期一直都是楊也遇在鞠情察案,且也是他把自己拽下這深坑裡的,這種一大清早勘察案發現場的苦差事,當然得拉上他一起去。
「這麼早?」
楊也遇的借身書還在她手上呢,哪裡有拒絕推辭的機會,只能嘆一聲「公家之事不由己,日夜忙碌為斗米。」撓撓蓬髮的後腦勺,對她點頭道:「得,你等我一會兒。」
吳之筱原打算站在他院門外等的,可卻聽得院內有人招呼她道:「來客是哪一位?可是嬌嬌的朋友?嬌嬌,你快些將人請進來吧。」
是一老婦人在院中屋內說話,聲音滄桑而淳厚,若破舊的牛車緩緩滾過長街,車軸車輪皆搖搖欲散。這樣混沌鬆散的聲音在念出「嬌嬌」二字時,卻格外的清晰堅定。
「嬌嬌……」吳之筱忍住不笑,盡量顯得禮貌些。
「我阿娘請你進去坐一會兒。」楊也遇瞪了一眼憋笑的吳之筱,側身讓她,道:「吳少卿,請。」
「那我就不客氣了。」
吳之筱走進院中,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豆腥味,直接映入眼帘的是石磨、提布、大鐵鍋和各式各樣的模具。
豆腐水淅淅瀝瀝滴落,院中地上汪著一灘灘水。
她早知道楊也遇家中是賣豆腐的,只是不明白楊也遇現在都官居五品任大理寺少卿了,家中為何還在賣豆腐。
楊也遇同她解釋道:「我也勸我阿娘別再起早貪黑干這個了,她偏不聽,我也沒辦法,只能隨她去了。」
說話間,兩人已進了正屋內,一身著粗布衣裳的老婦人顫顫巍巍的從圓凳上起身,慈祥和藹地看向吳之筱,問楊也遇道:「嬌嬌,這位小娘子是誰啊?」
吳之筱忙躬身作揖,道:「老夫人安,在下大理寺少卿吳之筱,叨擾老夫人休息了,實在過意不去。」
楊也遇嘖聲嫌棄地白了一眼此時此刻裝模作樣、規規矩矩的吳之筱,搖了搖頭進到他屋內換衣裳去了。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老夫人顫著手拉開方桌前的一張圓凳,道:「坐坐坐。」還要拿一塊巾帕替她擦乾淨。
「哪裡敢勞煩老夫人,我自己來。」吳之筱拿過老夫人手中的巾帕擦了擦圓凳,扶著她先坐下,道:「老夫人不必起身走動,有事吩咐我來做就行。」
「吳少卿是客人,哪有客人照顧主人的道理?」老夫人又顫巍巍地撐著方桌桌角起身,道:「我聽嬌嬌說你喜歡吃甜的,你且先坐著,老婆子我去給你端一碗甜滋滋的豆花兒來。」
吳之筱一聽豆花兒,忙擺擺手道:「不用不用。」
「吳少卿莫要嫌棄老婆子做的甜豆花兒窮酸,方圓十里誰不說我老婆子的甜豆花好吃?」老夫人輕拍她的手臂,道:「你就在這兒等著。」
換好官袍出來的楊也遇看了一眼面露難色的吳之筱,坐下來問她:「你不喜歡吃甜豆花兒?」
吳之筱搖頭:「不是。」
楊也遇不解道:「那你為何一聽我阿娘說要吃甜豆花,就露出這副為難的樣子。」
「我來時看了今日曆本。」吳之筱神神道道地掐指一算,半眯著眼,歪著腦袋看向楊也遇,道:「曆本上寫著:今日不宜吃豆花兒。」
「你就瞎扯吧你。」
楊也遇起身走到廚房,從他阿娘手中端過兩碗豆花兒,一碗加了滿滿的香荽,一碗是淋了蜂蜜糖的甜豆花兒。
楊也遇將一大碗甜豆花兒擺到她面前,道:「這麼早敲我家門,肯定沒吃朝食吧?趕緊吃墊墊肚子。」
然後他自己坐下來,端著咸豆花兒,一勺一勺吃得酣暢淋漓。
吳之筱手裡捏著瓷勺,望著碗中白花花且細碎柔嫩的豆花兒,不知如何下口,深思熟慮之後,決定閉著眼,硬著頭皮吃下去。
臨走前,楊也遇阿娘還給吳之筱塞了幾塊豆皮裹蟹黃,讓她帶著路上吃。
辭過楊也遇阿娘后,天色已亮,兩人騎馬出城到京郊外的銅礦山處。
因發生礦難,銅礦山處已暫停挖礦,礦工住的草棚也都拆撤了不少,遠處看去,只剩下零零散散幾戶礦工在。
溫涼的晨曦灑落而下,讓此處莫名添了幾分悲涼與荒蕪。
工部和兵部的人打算將此案壓下,半年後再重新鑿山挖礦。
「那兒有個洞口是礦井,沿著礦井往下走,便是礦難發生的地方。」
楊也遇領著吳之筱往那礦井處走。
礦井周圍血跡斑斑,驚心駭目,有陳屍留下的一大灘血跡,還有拖拽屍體留下的長長血跡。
楊也遇掃一眼地上的可怖血跡,道:「發生礦難后,由礦工下井將那些屍體一個個拖拽拉扯上來交還給遇難礦工的親眷。」
礦井上方搭了一個簡易的避雨防水草棚,礦井下方可隱約看見一道長梯,沿著長梯往下走,便是礦洞坍塌的地方。
下礦井之前,楊也遇問她道:「要是礦洞內再次坍塌怎麼辦?」他自己說著自己就慌了,腳下急急地退三步,遠離礦井,道:「我們會被砸死的。」
此案一直懸而未決,除了工部和兵部兩方施壓以外,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無人敢來礦難現場勘察,無法找到有說服力的痕迹證據。
「這就退縮了?」吳之筱白了他一眼:「當初用這個案子來坑我的時候,你可是毫不猶豫,毅然決然啊!」
為了尊嚴和面子,楊也遇腳下艱難地朝礦井挪近兩步,低頭望著那深深的洞口,並問她道:「這個案子最後若是不了了之了,我們豈不是白冒這個險了?」
吳之筱道:「事已至此,聽天由命。」
她的聲音像是隔著什麼傳出來的,若幽谷迴響般。
楊也遇察覺有異,猛地抬頭,看到吳之筱不知何時罩上了藤甲,戴上了藤笠,手臂和腿上還綁著藤製的護肘、護膝,臉上蒙著細藤製的掩面,全身上下沒有一處遺漏,可謂是十分周全。
看她這一身,完全沒有一點兒聽天由命的意思,反而透出人定勝天的倔強和不屈來,可又因這一身笨重的藤甲並不能起到多少作用,顯得她的努力有些好笑。
楊也遇無奈搖搖頭,問礦工拿了一盞提燈,率先下了礦井,走在吳之筱前邊領路。
吳之筱隨後也下了礦井,跟在他後邊道:「楊少卿,你注意點腳下,礦洞里可能殘留有殘肢、碎屍塊、腦漿之類的。」
她的聲音幽幽的在偌大且空曠的礦洞中迴響。
「你不必用這個恐嚇我,我見得多了。」
楊也遇並不因她的話而畏手畏腳,既已下了礦井,那便把該做的事做好。
身後的吳之筱道:「我不是嚇你,我是怕噁心到你。」
楊也遇有些輕蔑地笑道:「這些能有水中浮屍噁心?」
話音剛落,下一瞬他就笑不出來了,手上提燈一晃,赫然發現腳下有一大灘爬滿蛆蟲的腦漿……白花花……蛆蟲鼓涌鼓涌的蠕動……像極了他今早吃的豆花兒。
肚子里的豆花還一個勁兒地翻湧上來,頂在他喉嚨里讓他回味,軟綿粘稠……
他受不住,趕緊爬出礦井吐了一陣。
吳之筱站在他一旁冷嘲熱諷道:「我說過的,今日不宜食豆花兒,你偏不聽,這就是下場。」
楊也遇抬眼看她臉色如常,問道:「你不覺得噁心欲嘔?」
「是噁心。」吳之筱點頭,狡黠一笑道:「但我服過止吐葯了。」
「吳之筱,你簡直是歹毒心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