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回家

她想回家

風華殿的房梁是工部修繕的,房梁塌下的責任自然落在工部身上,左相當場跪地求皇上降罪,還說自己現在年邁糊塗,不能堪當大任,還請皇上恩准自己辭官回家。

皇上體恤老臣,只說是左相手下工部的那些人辦事不利,與左相併不相干,還親自伸手將左相扶起來,寬慰他幾句。

眾人看著,無不稱頌皇上寬厚仁慈,這就更顯得左相有負聖恩,治下不嚴了。

這些都是后話,不重要。

這房梁到底是左相為了早早退而致仕,故意犯錯以求得善終而命人做的手腳,還是皇帝為了侵奪相權,栽贓嫁禍再彰顯皇恩厚重下的手?

不論是哪種可能,對吳之筱而言都不重要。

被房梁壓住腳的吳之筱沒時間去揣摩其中的詭譎陰謀,只想快些從滿殿飛塵泥灰的風華殿中爬出去。

房梁倒下來時不過一瞬,激起飛塵漫天。

在這一瞬里,阿娘下意識地緊抓住阿姊的手逃了出去,連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趕緊在慌忙之中拉過安陽公主,最後被趕上前的禁衛軍一起擁出了殿門。

這一切不過是發生在一瞬間。

一瞬間而已。

這一瞬間里的吳之筱就比較……可憐一點。

阿娘是習武之人,倒刺馬鞭揮得極好,既不會傷著她自己,又能準確傷到別人,近年來人雖老了些,腿腳卻還算利索,拉著阿姊逃出殿外時,背影極快。

幸好,阿娘和阿姊都安全逃了出去,沒有受房梁重壓的苦罪。

皇帝和安陽公主自不必說的,禁衛軍訓練有素,應對及時,根本不會讓皇帝和安陽公主傷到一根毫毛,連房梁落下的灰都及時清理掉了。

吳之筱無需擔心她們,只需擔心自己疼入骨髓的左腿,還有被迫呼進大量飛塵的喉嚨。

重梁砸下,正好坐在阿娘與安陽公主中間的吳之筱難以抽身,只能自求多福。

上天見憐,她只被第一根塌斷下的木樑砸到左腳,隨後倒塌落下的大大小小木樑都十分有憐憫之心,虛虛地架空橫錯在她身上,沒有壓實,最多也就是有幾塊不懂事的細小榫卯木楔片砸到她的手,不算疼。

吳之筱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當即就原諒了它們的不懂事。

等待禁衛軍救援與搬抬木樑時,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吳之筱百無聊賴,數落著那些掉落下來砸到她的榫卯木塊。

「你這枚燕尾榫都這麼舊了,怎麼還好意思待在木樑里呢?我看此次木樑倒塌的罪魁禍首就是你了,跑什麼跑?本官要拿辦你,給你定罪!」

「你這枚楔釘也太細了些吧?一敲就裂了,如何能鎖住兩片榫頭呢?你該多吃點兒的!」

「誒呀!你這塊木頭長得真好看,雕得這麼好看卻還是落了下來,真是沒出息……」

吳之筱耳邊隱約能聽到殿外阿姊和安陽公主大聲喚自己的聲音,但她沒力氣去應,只有力氣和這些木頭木塊說說話,談談心。

它們都是上好的杉木,經久不腐不爛不蛀,若不是有人故意為之,它們還能支撐好幾十年甚至好幾百年,興許比我朝國祚還要歲月綿長。

可惜明日這些杉木就要被一把火燒了。

當然不只有吳之筱一個人被壓在木樑下,倒霉的還有楊也遇,但他離得太遠了些,吳之筱只能隱約聽到他誒喲喂喊疼的聲音。

風華殿里塌斷的木樑並非只針對大理寺少卿,還有幾位宮女、太監和吳之筱不認識的官員。

不獨她一人,也算熱鬧。

禁衛軍救人並不按著官員品級來,從外至內一根一根地搬抬木樑,搬到哪一位便救哪一位。你說巧不巧,為了幾塊上好糕點而坐在國公府位置的吳之筱就在最裡面。

到了最後,終是獨她一人。

瞬間覺得悲涼起來。

最後禁衛軍抬來一張藤凳,讓吳之筱自己爬上去……

若在平時,吳之筱是想都不會想直接麻溜爬上去的,可她現在周圍正圍著一群禁衛軍!一群!一個個還都瞪大了眼!

他們辛苦半天,為了見證他們救出的最後一個人,全都擁了上來圍觀吳之筱爬上春藤凳,然後再歡呼慶賀。

眾目睽睽之下,吳之筱忍辱負重,艱難地爬上去之後就眼睛一閉,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禁衛軍將她從殿內抬到殿外,吳之筱聽到了禁衛軍拍掌歡呼的聲音,聽到了禁衛軍踩斷木樑的聲音,聽到了殿外阿姊和安陽公主的聲音,聽到了太醫喚她的聲音……

她該不該應聲呢?

太醫問她能聽得到他說話嗎?

她該怎麼告訴太醫她聽得到,但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聽得到……

就像剛才在殿內,她在灰濛濛飛塵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阿娘拽著阿姊頭也不回,看到了皇帝抓著公主一起被擁出殿外的畫面,卻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看到了……

她不想讓自己看到這些,也不想讓自己聽到阿姊和安陽公主的聲音。

她的眼睛沒有罪,她的眼睛清透乾淨,明亮澄澈,不該看到這些細微殘忍的畫面——這些畫面讓她徹底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不被選擇的。

就如出生時一樣。

吳之筱沒有出聲,趴在春藤凳上,熱淚不經過她的同意,早已替她委屈得蓄滿眼眶,但她不能哭,一滴眼淚都不能泄露出來。

那天晚上吳之筱問趙泠,他為何能把心事藏得無人察覺,能不能教教她?

趙泠沒有教她。

吳之筱是很想學的,並不是為了藏著自己的喜歡,而是為了藏住不斷翻湧起來的那些難受的心事。

她那自以為的過去,她的身世,她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承受的所有悲涼……她都想深深的埋藏起來,藏到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地方去,如一座不立墓碑的荒墳野冢。

可是趙泠沒有教她。

這個應該很難學會吧,趙泠藏了這麼久的心思不還是被她看出來了,哎……此法到底無用。

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她努力想著自己的小貓咪有沒有人喂,想著趙子寒什麼時候從城外回來,想著太醫會不會給自己開很苦很苦的葯。

她已經吃不了太苦的葯了,一點點苦都吃不下了。

吳之筱是該理解的,阿姊體弱,若是真的受傷了她只怕是扛不住的,阿娘拉住她往外跑是應該的。安陽公主離皇上近一些,皇上拉住她更是應該的。

再說了,阿姊才是阿娘的親生女兒,安陽公主才是皇帝親自養育的皇室公主。

她連埋怨的資格都沒有。

她是吳之筱,她是永寧長公主,永寧長公主早夭既薨,吳之筱不是吳國公府的親生女兒。

她註定沒有被她們選擇的資格。

因為腿傷,太醫說她不能輕易挪動,還是留在宮中休養為好,還問吳國公夫人道:「不知吳少卿的身體天生與什麼葯不對付,不能用什麼葯,什麼葯與她相剋?有什麼外敷的葯是她不能沾不能碰的嗎?」

吳國公夫人想了想,搖頭道:「阿筱百葯無忌,只是她不是很喜歡吃苦,特別苦的葯她吃不下去會直接吐出來的,還請太醫盡量選不是很苦的藥方,藥效慢一點也無礙的。」

太醫道:「是,多謝國公夫人告知,老身一定謹慎用藥,治好吳少卿的傷。」

吳國公夫人福了福身子,道:「有勞太醫了。」

阿娘還與太醫說吳之筱這人鬧騰,最好還是在她受傷的腿上綁上木板固定住為好。

一旁的阿姊一直在囑咐那些皇上撥來服侍吳之筱的宮女們,說不能在屋裡煎藥,吳之筱不喜歡屋裡滿是藥味,她吃藥後得喝一大碗糖水解苦,夜裡不喜歡旁人進她裡屋等話。

後來,阿娘走了,阿姊也走了。

阿娘很好,阿姊很好,她們都很好,吳之筱沒有資格責怪她們。

可是,可是……阿筱也很好啊。

阿筱也和阿姊一樣,把阿娘當做自己親生的娘親,懇切真摯地喚了二十多年的「阿娘」,每一聲都是真的,都是她對母親滿腔的敬愛,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摻假。

可能……可能她一開始就不夠好。

這樣的不夠好並非她所願,她沒得選擇,只能接受。

吳之筱躺在距太醫院不遠處的小院里,進出服侍的都是宮女太監,宮女太監們對她都很恭敬,做事也很謹慎,可她不是習慣,坐在陌生的床上想念家裡的小貓咪。

若她夜裡失眠,小貓會從門口探出個腦袋來看她,來來回回好幾次,就為了看她睡著沒有。她若一直不睡,小貓會爬上她的床舔著她的手,像是在安撫她,直到她睡著為止。

今夜她疼得睡不著覺,小貓也不來看她,她只能拖著受傷的左腿起身,坐到窗下的四足茵榻上,腦袋靠於牆面,獃獃望著月色。

五月初五的月色透過窗灑落在她身上,是濃郁的艾草和苦藥的味道,拍也拍不走,撣也撣不掉,惹人厭煩。

吳之筱不想待在這裡,她想回家。

清晨五更天時,宮門一開,就有人來接她回家了。

這許是上天給好孩子的獎賞。

謝謝你呀!

她小心翼翼地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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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怕是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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