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撤退
亂了，徹底亂了。
艾諾鎮曾經有過一套完整的撤退方案——每一座邊境的城鎮、城堡、兵營都有這麼一份東西。裡面清楚而詳細地記載著在不得已棄城的時候，哪些人先走，哪些人後走，又由誰來殿後，誰來監督執行這些並不能使每一個人都感到滿意的方案無論如何。獸人能吃一切東西的屍體，所以人們並不需要放火焚燒自己的家園。很多時候，當他們最終打回來的時候，自家儲藏室里的食物都沒有被怎麼動過。著名的巫師「吃貨」莫洛斯在臨刑之前曾經說人肉的味道遠遠比不上牛羊，但獸人顯然並不這麼看。
但現在一切都亂了。督戰隊不知所蹤，艾諾鎮的防務長官也不知所蹤。鎮長辦公室早已沒有了活人，通向內陸的城門也已經打開——僅僅是一條縫隙。這多少說明了些問題。
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潰敗就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發生了，事先沒有一點預兆。當怪物們進退有序，並且佔據了高度上的優勢之後，幾十年來積累的防禦經驗都成為了笑話。預先準備好的火油並未派上用場，獸人的弓箭手以超乎人類的耐力與耐心等候著每一個膽敢將身子探出城垛的魯莽者；原本燒好的沸水也潑灑了一地——人們發現，那些柴火似乎更有用處。
一切都應該是井然有序的，有序到經年的老兵也能輕鬆地接過指揮大權而不出任何差錯。當這場力量碰撞智慧的古老戰爭突然變成智慧與智慧的較量之後，力量遠遠不及的人類立刻敗下陣來。
混亂的街道上，索蘭特用他的劍與身軀為自己的同伴留出一條還算寬敞的道路。
「全都瘋了！」索蘭特揮舞著劍，抽空對艾麗莎吼道，「他們全都瘋了！」
維克多已經能夠自己行走了。他默默地跟著艾麗莎，心思重重，連雙臂的疼痛都不能轉移他的注意力。
「就快到了！」艾麗莎大聲回答，挺著長戟開路，「你還行嗎？」
「對付這些傢伙還行。」索蘭特回答，然後沖著後邊一個驚慌地想要往他身上撞的傢伙吼了一聲，將他嚇退，「但如果獸人追上來，我們就一起死吧。」
「但願那個藥劑師能給我們些有用的葯！」艾麗莎說，「讓我們恢復體力，讓維克多清醒過來。」
「他只是累壞了。」索蘭特一拳打倒一個試圖衝撞他們隊伍的瘦弱男人——他的身後還跟著五個，「滾開！繞開，混蛋！」
那五個人吃了一驚，拖起自己冒失的同伴換了條路。維克多扭頭看過去，看見他們拖了一會兒，互相看看，就將自己的同伴扔在地上，自己走了。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今天的。」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然後強迫自己睜開，「這究竟是為什麼？」
「醒了？省點力氣吧！」艾麗莎看了維克多一眼，「什麼為什麼？獸潮來了，就這麼簡單！」
「但是，像我這樣的人都到哪裡去了？」維克多沒有說出來，心中卻不住吶喊，「為什麼就不能多有一些我這樣的人呢？」
即使只是索蘭特這樣的人也行。手裡拿著神賜的武器，斬殺一切邪惡的怪物。如果守城的能有幾百個索蘭特那種水平的人，這座城池也並不是很難守吧？
「還有那些高大的巫師。」維克多想，「他們究竟為什麼要投靠那些怪物？他們能有什麼好處？」
他不明白，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看！那是藥劑師！」艾麗莎的喊聲打斷了維克多的思考，「他們已經準備好了！」
另一邊，克拉蘇攙扶著單手拄著拐杖的蘭斯向索蘭特招手。待索蘭特三人排開混亂的人群擠過來之後，克拉蘇伸出另一隻手來，將一隻拳頭大的罐子遞給三人：「喝一口，能提神。」
提神，這正是三個人最需要的。索蘭特接過瓶子，猶豫了一下，遞給艾麗莎：「女士優先。」
艾麗莎也不客氣，打開瓶塞，晃了晃，然後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
「會慢慢見效。」克拉蘇在邊上解釋道。
艾麗莎無言地將瓶子遞還給索蘭特。索蘭特喝完也皺了皺眉頭，無言地遞給維克多。
苦，而且有股怪味。維克多喝完之後精神一振——這種令人作嘔的感覺無論什麼時候都能讓人精神一振的。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錢和你們房間的其他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克拉蘇說，「快走吧。」
沒有多餘的問題，眾人慢慢跟著人潮，向城門方向而去。身後已經有凄厲的哭喊聲傳來，維克多回頭看去，城牆上滿滿當當，全都是怪物與獸人。
「實在不行的話……」蘭斯突然說道，「你們給我一把劍，讓我留下吧。」
「閉嘴，守不住這座城，我們至少還能守住自己的同伴！」艾麗莎呵斥道，「獸人還在後面，我們離城門不遠了！」
「蘭斯，我們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維克多說，「如果你再說這樣的話，就是在侮辱我。」
蘭斯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現在不是時候。」索蘭特突然說道，「這群狗娘養的……他們把城門給堵住了！」
的確。現在的五人組已經被擠在人群里動彈不得了。後邊的在往前擠，前邊的則在擠前邊的。維克多抬頭張望，城門口似乎還有廝打與爭吵的樣子，估計是有人在爭奪出城的先後順序。
艾諾鎮的城門並不狹窄，但也絕不寬敞。維克多記得那個門洞可以並排走過十個人而不顯得特別擁擠。兩支商隊想要交錯而行都是完全可行的。但現在就是那麼堵，看起來似乎還像是要動手的樣子。
「等一下……」維克多看著，突然覺得有些不對。
「怎麼？」艾麗莎慢慢往前挪著，扭頭看維克多。
「那個在和人爭吵打架的傢伙……」維克多皺起了眉頭，扭頭道，「給我找支箭……嘿，朋友，你的箭借我一下。」
邊上一個路過的射手愕然回望，便感覺到維克多從他背上的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箭。一支箭自然值不了多少錢，但在潰敗之後就屬於稀缺的戰略資源了。他剛要怒罵，突然感覺到兩道目光注視著自己。
是索蘭特和艾麗莎。
人多惹不起，他決定不說話。
「索蘭特！」維克多說，「抱我起來！」
這是個很奇怪的要求，但索蘭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圖——顯然，他不是想讓索蘭特做一個公主抱。
當維克多高出人群的時候，他比剛才都更加精確地觀察到了自己之前注意到的疑點。
那個與人打鬥的傢伙明明有很強的實力，但就是沒有快速地去結束戰鬥。他就像是一隻貓在逗著老鼠一般，然後在身邊製造著不大不小的混亂。原本只是急著湧出城去的人們就被這一個人阻住了腳步，在城門口形成了一個腫瘤。
無論他的最初目的是什麼，維克多此時的想法都只有一個：殺了他。
彎弓，射。
羽箭瞬息而至。那個擁堵的源頭卻似乎早已感覺到了些什麼，他原本正用一柄長劍逗弄自己的對手，此時回劍上挑，剛好挑開了維克多的這一箭。
他的目光在高出人群的維克多的臉上注視了一會兒，然後一拳打倒了衝上來的對手，扭頭就走。在人們的驚呼聲中，城門口的道路反倒通暢了許多。
「怎麼了？」索蘭特不明所以。艾麗莎也疑惑地看著他。
「有個傢伙故意在擾亂城門口的秩序。當然，那裡本來也沒什麼秩序。」維克多重新將弓跨回背上，「很厲害的傢伙，說不定是個巫師……被他躲過去了。」
人群的速度似乎真的快了起來。
「巫師嗎？」克拉蘇沉吟道，「但城已經破了……」
「我們還在。」艾麗莎說，臉上有憤然之色，「也許他們想讓我們自己打起來？或者全都留在這裡？誰知道呢，巫師，哼，他們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這個以後再說。」克拉蘇一擺手，「你們感覺怎麼樣？我是說，葯應該生效了。」
「我覺得我的體力有些恢復了。」維克多緊了緊拳頭，「很有效。」
「那就好。」克拉蘇說，「我們先出城，然後……然後去哪兒，我們先出去再說吧。」
出城的道路從這一刻開始變得簡單了很多，但獸人已經殺到了人群的最後。維克多可以看見橫飛的血肉——從隊伍的最後，從隊伍的兩邊。天空有巨大的蝙蝠在巡遊，不時會有黃色的煙霧在隊伍的兩旁炸開。但人群難得的沒有混亂。整座艾諾鎮就只有這一個通道，衝過去，或者死在這裡，再沒有任何的選擇。
人類幾十年的防禦經驗終於表現出了一些價值——無論如何，這支逃命的隊伍沒有出現自相殘殺。
「我們總有一天會殺回來的！」當他們走出城門的時候，索蘭特沉聲說道，「並且這一天不會太遠！」
維克多一邊走著，一邊回頭望向艾諾鎮的城牆。不知為何，他感覺這一天，或許得等很久很久。
也許會消耗他一生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