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普澤鎮,三月初八,定昏。
官道早已下燈,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光亮,遠處長安城門佇立在暮色之中,只有幾盞守門的孤燈影影綽綽,巍峨的黑影似乎被絲絲黑氣裹住,猶如一道沉重的玄鐵鎖鏈,隱隱昭示著不詳。
而必坤樓大堂卻燈火通明,很是熱鬧。
「你說這李策算個什麼東西!一個破落乞兒,鄙人也讀過他的文章,若真有才能也就算了,可那叫什麼?迂腐!再說那武功!花拳繡腿!」
一隻青瓷酒杯「砰——」地一聲砸在牆上,開出一朵水色的花,說話男子一隻腳搭在凳上,臉上一層肝紅,言語間似乎很是相當憤怒,旋即身邊另一個稍顯輕佻的男子遞過另一杯酒水,奉承道,
「此話也不無道理,趙兄天資過人,那篇長康賦可是看的小弟我潸然淚下,怪只怪這長安風水不利,才埋沒了人才啊。」
「哼,光是那李策也就算了。」醉酒男子仍在嘟囔,「那他顧成業一個賣茶葉的又憑什麼?憑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巴?還是憑他爹的本事?敢羞辱老子?「
有人朝櫃檯旁的小二使了個眼色,小二立即心領神會,泥鰍一般閃進了后廚。
不過片刻,一碗醒酒藥便送至桌前,小二賠著笑臉道,「趙兄消氣,三年不過彈指一瞬,到時候,您肯定榜上有名!」
春闈剛過,皇帝選賢舉能,只留得那三十名進士加官進爵,餘下的,各自賞了銀兩,遣送回鄉,必坤樓是出了京城官道上唯一一家叫得出名的客棧,每逢這個時候,總是魚吐泡泡扎堆似的塞著各省各縣的考生。
年年歲歲伺候這些人,小二自有自的眼力勁,這趙公子趙括已經是必坤樓的熟人,蜀中人士,家境頗為殷實,在京中讀書,偶爾回鄉也只為了向爹媽討銀子好過活。
趙括今年已是二度科考,卻依舊名落孫山,昔年同窗做官的做官,經商的經商,他口中名為李策者更是深得賞識,殿試上便被兵部尚書王通平張口要了去。
一個個在京中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只有他灰溜溜的返鄉預備下一個三年,難免心中忿忿不平,逢人便要罵上幾句。
「欸?趙兄說的可是碧雲書院的門生,今年科考的大紅人李策,李致略?」
「聽說那李致略生的也是虎虎雄風,沒想到學問也好,竟得了王尚書青眼。」
「是啊,日後必定仕途坦蕩無比。」有人嘖嘖,話出口不禁也多了幾分酸溜溜的味道,「皇上膝下尚有幾個未出閣的公主,聽說生的是國色天香,不知道這李策……」
「呵,他也得有這個命再說。」說話的是一個剛從二樓下來的氈帽大漢,他頗有些可惜道,「你們提早出京,還不知道,昨日李策官拜明威將軍右衛,晚上便遭人暗算,現在人估計已經躺在義莊了!」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趙括聞言一動,眼中居然冒出幾分得意之色,哼道,「人各有命這話果然不假,誰也不知道第二天眼睛還能不能睜開,饒是他高中又如何,還不是成了一個冤死鬼。」
話語間刻薄之意不加掩飾,酒樓中有人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趙括渾然未覺,眉頭也舒展開來,竟借著酒意哼起了曲兒。
「其實我也聽說了,李將軍年少英才縱然可惜,這事兒卻有更駭人的地方。」氈帽大漢身後又冒出哆哆嗦嗦的一個人,「傳聞那李將軍,是活生生被惡鬼剜面而死的!」
「你我皆負聖人教訓,天子門生,怎可有此怪力亂神之說。「有個書生模樣的人皺皺眉頭,「許是仇家尋仇?」
那人被說的面上有些泛紅,辯駁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京城都傳開了,那夜李將軍赴宴回去,身邊的兩個隨從,一個嚇病了,一個嚇傻了,說見到一個雙目赤紅的飛天惡鬼,不過片刻就要了李將軍的性命。」
「我也覺得不似在扯謊。」有人接腔,「要知道李將軍嫉惡如仇,頗有王尚書的風範,手下自然也不可能是孬種,能被嚇成這樣,定是見到了十分駭人的東西。」
「這倒奇了,這鬼還喜歡挖人面孔?莫不是畫皮的妖怪過來尋仇,李策莫不是個負心人?」有膽大的笑笑,又看向趙括那一桌,「欸……趙兄,你去哪裡?」
堂上眾書生還在嘰嘰喳喳,方才還高談闊論的趙括卻不知為何一個趔趄,面色煞白,搖搖晃晃的往樓上走去。
酉時,刑部官署。
面前是一副身長八尺有餘的屍體,兵部尚書王通平穿著還未退去的朝服,面裹麻巾,手執一盞火燈,細細的看著那張被利刃削去只剩白骨的臉。
「如何?刑部幾日能給老夫一個交代?」王通平轉過頭,盯著暗室角落站著的年輕人。
年輕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似乎房內愈發濃郁的腐臭味讓他有些不適,他從暗中走出,柔如白玉的面孔上沒有表情,只淡淡道,「破案這種事,看天看人看證據,恕下官也無法給王尚書一個日子。」
「哼。」王通平撤下面罩,丟進一旁的燈台,麻布遇明火,「呲」得一聲便化為灰燼,他往前走了兩步,便如同一座山巒一般俯視著作揖的年輕人,他忽視了年輕人那句「下官」,嗤道,「怎麼,祁孝誡走了以後,你們刑部真無人敢當家了?大理寺那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都比你們強上許多吧。」
「並非不敢當家。」年輕人不卑不亢,仍舊是垂著眉眼,「茲事體大,料想大理寺和舒王殿下也不敢輕易插手。」
「你也知道舒王殿下如今坐鎮大理寺,那就別讓六部蒙羞。」王通平面上露出可惜之色,「你要知道李致略不只是我的門生......他更是唐安公主相中的駙馬,如今他在長安城內慘死,刑部若是破不了案,你知道後果如何,媚上滑舌可保不住你的烏紗。」
「是。」年輕人面色不變,卻抿緊了嘴唇,咬牙道,「下官定當竭力。」
王通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徑直推門出去,年輕人這才緩緩直起身,他生得一張略顯稚氣的面孔,眉眼處又像是濃墨工筆在宣紙上畫就,平白無故的在這張臉上帶出一絲英氣。
姬雲崖有些疲憊的揉揉自己的眉心,他在李策的屍身旁坐下,門口一個短鬍子老頭鬼頭鬼腦的探出半個身子,他手上尚握著一柄圓月形的柳葉彎刀,小心翼翼道,「王尚書走了?」
「走了。」姬雲崖也不看他,「走之前還不忘威脅了我一道。」
「這回刑部算是接了個燙手山芋了。」刑部司侍郎兼醫令陸駟眼睛耷拉下來,他矮著身子進屋,「李致略不僅是新科武狀元,又是王通平那個老傢伙捧在手上的寶貝,又是在瓊林宴上被唐安公主看上,現在倒好......死了,還死成這個樣子......」
陸駟一邊怨天尤人,一邊將姬雲崖的凳子往一邊踢了踢,「去去去,別妨礙我驗屍。」
「不是已經驗過了嗎?」姬雲崖嘆道,「還是說他不是被割面流血過多而亡?」
「你讓我說你什麼好。」陸駟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他虛長姬雲崖二十有五,奈何姬雲崖比他好命,二十有二便爬上了尚書之位。
大曆九年春,有位吳中儒生憑藉一篇《感懷戈壁賦東陽》名震朝野,待到金鑾殿上,居然是個只有十五歲的半大孩子,代宗皇帝龍顏大悅,感嘆自古英雄年少,隨即一道聖旨,姬雲崖成為興唐史冊上最年輕的狀元郎,連挑剔異常的太子少師岑棠都寫《九重賦》贊他是,「瑤池起危樓,楊葩書華藻。」故他又得了個花名瑤池君。
因為一手好文章,十六歲的姬雲崖官拜國子監博士,主講詩詞策論。
明眼人皆知代宗有意提拔他入紫宸殿,將來的左右相,姬雲崖也不負眾望勤勤懇懇,甚至在瓊林宴上,讓長他四歲的崇徽公主得了相思病。
但就在全朝上下提心弔膽,都把姬雲崖當成第二個楊公南時,他卻不負眾望的成了個繡花枕頭。
一年過去了,新狀元不僅文采斐然,且平定了山西水患,榮升正二品光祿大夫。姬雲崖正在國子監兢兢業業地寫文章。
兩年過去了,與他同科的榜眼消除匪患,迎娶太師千金,喜得麟兒。姬雲崖仍在國子監寫文章。
三年過去了,崇徽公主遠嫁回紇,安上門前,文武百官一片烏壓壓的紗帽中,唯獨沒有當年瓊林宴的驚鴻一瞥。
彼時姬雲崖還在國子監里給他的小詞作最後的潤色。
久而久之,朝中眾人似乎都忘了這號人物,坊間談起也不過是他和公主那些二三艷事以及調侃一句讀書讀成了獃子,他就像一場狂風暴雨下過之後又回歸了平靜,縮在國子監的角落,波瀾不驚。
誰料代宗逝世前不知為何忽而下了一道旨意,將他從小小的國子監博士提到風馬牛不相及的刑部,接了祁老尚書的位子。
建元元年,新帝登基,因不願違逆父意,便一直對姬雲崖睜隻眼閉隻眼,大小官員謹遵皇命,報案擊鼓一律送到城南大理寺,故而長安大小案宗一律砸到了寺卿杜秋庭和少卿舒王李謨的頭上。
而這回李策事發在勝業坊,里正和兩個跟著李策的尚書府府兵都是實心眼,直接就近將屍體抬到了刑部大堂,好在還有個兢兢業業的陸侍郎坐鎮。
許久未曾接到案子的陸大人興奮異常,刑部能否重振榮光似乎皆在此一役,然屍體送來時,姬大人正在暖閣回聖上的話,王尚書親自出面苦等半宿,才見到了這個挂名尚書出現在了刑部司。
陸大人向來仁慈寬厚,他苦口婆心教育道,「驗屍,不能空口胡斷,更不能看錶象,莫看這具屍體如此慘狀,他也可能是毒殺,是絞殺,是......」
「好了好了......」姬雲崖負手走到李策的屍體前,原本英偉的面容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一隻隻眼球不見所蹤。
「那他...到底是什麼死法?」姬雲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失血過多而亡。」陸駟毫無遲疑,「面無碎肉,兩側傷口縫處圓滑而非板直,可見他是被彎刀割面,乾淨利落。」
「聽說是從王通平家出來的?」
「春闈是剛過去的,李策是其中佼佼者,王通平宴賓客,自然不會放棄這番拉攏。」陸駟嘆道,「他從安興坊出來,騎馬從勝業坊經過,李策有些醉,王通平便派了二人送他,可因他馬性情暴烈,兩個隨從答話說不敢靠得太近,只在青雲巷巷角便被李策趕了回去,然後便聽到一聲慘叫。」
姬雲崖有些同情地看了看李策,「也就是說,那兩個隨從很有可能看見了什麼。」
「這就是蹊蹺的地方了。」
陸駟苦笑,「他們說當時被李策揮手屏退,等回頭時只看見一個什麼東西閃了過去,而後便是發現了屍體,第二日京中便傳出消息,說是勝業坊有專吃人臉的惡鬼。」
「為何如此駭人聽聞?」
「大人難道沒發現。」陸駟將李策的臉掰正,用那張血淋淋的面孔對著稍顯惶恐的姬雲崖,「臉沒有找到,而且他死前所指的地方京中眾人也頗為膽寒。」
「什麼地方?」姬雲崖有些疑惑,「勝業坊乃是京中官宦聚集之地,怎會令人膽寒?」
陸駟陰惻惻地盯了一眼姬雲崖,「李策被割面后應當還有半口氣,來報的勝業坊里正說,他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拚命地往潺潺書院地方向爬去......」
※※※※※※※※※※※※※※※※※※※※
時差黨更新時間可能不大對頭QAQ
另外就是十一隻怪貓我沒放棄,只是第一版大綱後期邏輯漏洞出了很大問題,我得重修,然後一直在忙著上學就耽擱了,有生之年會更完的(喂)
先放這篇是因為這篇早就寫好了只需要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