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比賽結束,顏槿回到下榻的酒店,以「養傷」的名義閉門鎖窗,把所有的探望、關心、恭賀及窺視盡數拒之門外。
橙紅的微光透過窗帘縫隙泄入一線,顏槿雙手枕在後腦,躺在床上側頭看向那點似有若無的光,了無睡意。
任誰在連睡三天後,都不可能再睡得著。
然而顏槿並不想起床,也不想打開電視或音樂製造點噪音。她只想蜷縮在絕對寂靜的黑暗裡,讓大腦在混沌中陷入沉睡,才能暫時忘卻胸口揮之不去的失落和間歇性的抽痛。
顏槿心想:「還有多久才不會難受呢?還是說,也許這輩子就這樣了吧?」
自從林汐語決絕離開,她的一顆心載沉載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支離破碎地漂浮在暗無天日的深淵。
她不是個感情豐沛的人,而一旦唯一的一顆心覆水般潑灑出去,就很難再收回來。
顏槿不怪林汐語的決絕,一來她的告白確實來得太突然,而且當前的社會對「道德標準」要求之高,近乎變態。
但凡有絲毫不符合主流的價值觀,就有被流放出城的可能。條條框框細緻入微的規定,把所有人禁錮在沒有喜怒哀樂的軀殼裡,鎖定在固定的軌道上,猶如一條直線,從出生可以看到死亡。
顏槿厭惡這種生活,她渴望改變,她願意反抗,但她不能強迫別人去承受,畢竟當前的生活,在大多數人眼中都是近乎完美的幸福。
這就是「新紀年」。
「叩叩。」
規律而輕微的敲門聲響起,顏槿不想理會。敲門聲鍥而不捨,猶如魔音繞樑,三日不絕。
顏槿裝聾作啞十分鐘,最終兵敗如山,崩潰地伸手在床邊按下按鈕,門的位置由深色轉為透明,露出站在門口的中年女人。
「媽,我要睡覺。」
顏槿把鼻子以下全部窩進被子里,瓮聲瓮氣地悶聲道。
「槿槿,你睡了三天了。」女人悄無聲息地走進房間,房門在她背後自動恢復原樣,同時再度把漏進來的走廊燈光碟機除殆盡。
女人沒有擅自打開燈,摸黑走到顏槿床邊坐下,輕聲道:「你和小語鬧夠了嗎?」
被被子重重疊疊包裹的顏槿身軀微不可見地一顫。
女人沒等到反應,也不生氣,自顧自接道:「雖說平時大家都相處得很好,但人跟人間有小摩擦是正常的,哪能真像政府宣傳的那樣萬事和睦。但是你要記得遇事溫良恭謙讓,兩個小女孩子,這麼多天也該差不多了。小語不來,你去找她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賭什麼氣?」
顏槿唇角微不可見地扯出苦笑,她還以為老媽火眼金睛,真看出點什麼。
如果是平常的事,她當然會讓著汐語。別說平常,即便是這次,只要汐語稍退一步,願意見她,她就可以付出所有,更會裝作什麼都沒說過,什麼都沒發生,繼續守在她的左右。
奈何林汐語溫柔的表象下,內里的骨血卻是出人意料的冰冷與決絕。
「媽,別說了。」顏槿不想再聽,只好出聲打斷。
女人頓了頓,溫順地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換了另一個:「你爸今天難得休息,要不起來我們出去玩?」
顏槿:「玩?跟爸?」
李若:「當然。」
顏槿:「……算了吧。」
她跟她爸之間的關係說是父女,還不如說是上下級。顏子濱早年因為聯邦軍改制,建議無效,怒而退伍從商。雖說當了商人,日常作風還是照著半輩子的軍伍生涯來,大有把自己跟家人都壓縮成沒棱沒角豆腐塊的意思。
顏槿試圖想象一下一家三口出門的場景,唯有橫眉豎眼,咆哮滿天飛。
反正他們的父女氣氛跟這個社會的要求絕對相差十萬八千里。
李若:「……」
她是知道丈夫跟女兒脾氣的,一起出門多半要吵架,過高的分貝觸發警報引來機械警察,又得罰款。
「咳,那就算了。」李若無奈笑道,「我們兩出門走走總行吧,你快長蘑菇了。」
老媽話說到這步,顏槿知道再不起床耳朵鐵定會生繭。
這就是李若對付她的絕招,從來不發火,叨叨她到沒脾氣。
顏槿拖著步子跟在李若背後,看李若笑容滿面的樣子,總覺得很莫名。
不止是她,街上的所有行人都面帶微笑,統一表情,彷彿是批量生產出的芭比玩偶。
不過也是,如果不笑,被巡邏攝像機拍攝到,且沒有正當理由的話,是得罰款的。
嘖,顏槿看著玻璃門倒映出來的自己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覺得還不如在屋子裡睡覺呢,起碼那裡臉拉得八米長都沒人管。
鼻子里有種輕微的癢感,顏槿使勁揉了兩下,打出個噴嚏。
李若回頭見狀,笑著道:「用不慣就別用了,聞聞城外的空氣不好嗎?看看你,裹得跟只蠶寶寶似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顏槿跟林汐語呆久了,自己也染上這個破毛病,只要一到打開保護罩的時間,就會被自己徹頭徹尾隔絕入高科技製造的狹窄空間里。
顏槿猶豫了一下,嘗試拔出半邊呼吸器,帶著泥土與水汽的氣味灌進鼻子里,讓她又是兩個大噴嚏,連忙把呼吸器塞回原處。
有些影響,真的是根深蒂固。
不過顏槿的行為並非個例,不喜歡外城的人不在少數。當然原因各有不同,有的是習慣了城中處理過的純凈空氣,有的則純粹認為外城是下賤落魄的驅逐者居住的地方,連呼吸一口外城的空氣也是對自己的褻瀆。
就在這種百無聊賴的生不如死里,顏槿陪著老媽逛了三小時零十分鐘,直至耗盡最後一格耐心。
「媽,都好看,買!」顏槿乾脆地掏出自己的卡,「這次比賽的獎金都給你,買了咱們回去行嗎?」
面對有選擇困難症的李若,顏槿幾近崩潰,再耗下去她臉上的笑快掛不住了,到時候罰款的金額比這一堆衣服加起來都貴。
李若嗔怪地捏了一把顏槿的臉:「你是女孩子,要學會享受打扮自己的樂趣。」
顏槿:「……」
有時候她覺得林汐語才是李若親生的,她們兩更有共同語言。以往陪李若逛街的也多是林汐語,而不是她。
對於林汐語的好脾氣與忍耐力,顏槿絕對是佩服的。
可是現在能陪的人已經走了,顏槿正絞盡腦汁考慮要怎樣在不驚動警報的情況下把人拖走,店門外的街道上突然響起了「滴滴」警告聲。
所有人都暫停自己動作,一致地把目光調過去,卻沒有任何驚慌。顏槿甚至在某些柔和的目光下,看出了隱藏的幸災樂禍。
又有人被巡邏攝像機逮著了。等待那人的,將是一筆數額驚人的罰款。
這就是當前聯邦管理的主要機制,以金錢罰款代替以前的身體刑罰。當被罰款人繳納不了罰款額時,就會被驅逐出城,失去城市中優渥舒適的生活。想要脫離驅逐者身份返回城市的金額,則是個難以想象天文數字。
初時大家戰戰兢兢的遵守著規則,時間久了,習慣成自然,造就了今天的波瀾不驚。
但今天鎖定的對象卻有點異樣,那是一個穿著入時精緻的女人,一隻手捂在肩膀後方,怒目而視。被她瞪著的是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滾坐在地,粉裙凌亂,像是被女人突然丟下來的。
女人的注意力顯然沒放在依舊鳴叫不止的攝像機上,對女孩吼道:「小雅,誰教你咬人的!」
女孩趴伏在地,不知道是不是被嚇懵了,沒有立即嚎哭出聲。
見狀一些人已經醒悟過來,看來是對母女,不知是不是小孩鬧脾氣咬了做媽媽的一口
有人皺眉暗道沒家教,不過還是上前打算勸說並把女孩扶起來。與此同時,大街上好幾個剛剛繼續自己行動的人卻像是暈了頭,步伐跌跌撞撞,踉蹌幾步后「噗通」倏然栽倒在地。
「這是怎麼了?!」
同伴或離他們不遠的路人紛紛嚇了一跳,怔楞片刻后疾步趕上去攙人。所有倒地的人似乎都患上了同一種急病,渾身顫抖抽搐,一時間警報聲四起,滴滴聲震耳欲聾。
「都怎麼了?」李若目瞪口呆地望著門外的井然有序頃刻變為從未見過的混亂,有瞬間的不知所措。不過在彷徨幾秒后她猛地醒悟,邁步打算往最近一個倒地的人身邊奔去。
「媽,等等。」
李若還沒到門口,胳膊上就傳來一陣不容她抗拒的大力。顏槿迅速把人往身後拖,一雙眉毛擰得使勁,掃視著街道上的一切。
每一個摔倒的人附近都圍攏了一群人,互敬互助,是這個社會的基本道德要求。
顏槿知道她不該阻止,但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急性傳染病?
顏槿仰頭看了一下天,掏出呼吸器轉身就塞進李若手裡,同時拉動她的衣領。
「媽,戴上,站這別動。他們那人夠多了,馬上會有護衛隊來處理的。」
李若性格溫柔,大多數時間對強勢的顏氏父女言聽計從。所以她臉上雖明白的表露出不贊同,依舊依照顏槿的話,沒再多餘動作。
那個摔倒在地的女孩身軀動了動,終於引起旁邊本意來扶她的人的注意。一個年過五十的富態婦人回過神彎腰想把女孩抱起來,兩手摟緊女孩的細腰,女孩也以柔弱的姿態配合地向她靠攏。
下一秒,一支濃稠的紅箭以一往無前之姿,從婦人頸動脈位置向天噴薄而出,恰似街道中心用以裝飾、永不停歇的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