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林玉嬋緊握著袖子里的碎銀,走出教堂大門,一頭扎進了十九世紀的廣州。
她默默計算:現在是1861年。溥儀退位是1911年。大清還有50年的命數。
歷史書上幾段話的長度,放大了就是普通人的一生。
還是有盼頭的。只要她正常活著,就能熬過這頭將死的巨獸。
穿越的落點太慘烈,慘到她腦子一片空白,一點也沒有其他穿越主角拳打土著、腳踢蠻夷、大殺四方、建功立業的想法。
不過……這個時代的平均壽命是多少?好像是……三十多歲?
而且清朝末年好像還有幾次大瘟疫?還有不知多少次農民起義和對外戰爭……
林玉嬋起了一身白毛汗,突然腦海里又跳出一個念頭:這世界不會是架空的吧?那她腦海里碩果僅存的那點近代史知識可就完全沒用了。
算了,不胡思亂想。她死裡逃生,受了這麼一遭罪,起碼得把本給活回來。
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回家!
緊接著是一串地址:「小東門外海傍街關帝廟後身……」
林玉嬋自己都覺驚訝。想必是她「生前」的住所。
儘管她記不清家裡都有誰,自己橫死街頭之前,又是怎麼離開家的。
她想,既然原身執念這麼強,那就代她回家看看吧。
*
林玉嬋謹慎地觀察四周,看到不遠處一個小攤。蒸籠堆成山,光著膀子的小販在蒸汽里忙碌,手起刀落,一段段潔白的腸粉落進碗里,再淋幾滴棕色的醬油,漂亮四溢。
剛走出兩步林玉嬋就覺得不對勁。原本圍著腸粉攤大快朵頤的食客,忽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路邊坐著的、站著的、提著東西的人,都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她。
那是一種讓人心裡發苦的神色,直勾勾、冷冰冰,沒有什麼威脅性,然而卻又帶著明晃晃的排擠和敵視。
林玉嬋心裡先是一慌。她露怯了?哪裡和這個時代不符了?
隨後她發現,這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帶著一些……害怕。
以及厭惡。
一個小腳老太朝她指指點點,自以為很小聲地喊:「這就是那個吃了西藥的!」
洋人老早以前就來到廣州開了慈善醫局,妙手回春還不收錢,頗收穫了一波民心,大家還真以為那是西方來的洋菩薩。孰料突然之間,鐵船大炮就轟進了城,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菩薩」只是來打頭陣的。
憤怒的百姓砸了醫局葯館,連帶著把那些原本有點用的「西藥」也當成毒藥——誰知道洋人往裡面放了什麼蠱。
幾個人悄悄指著林玉嬋,附和:「死的抬進去,活的走出來——妖怪!」
「說不定會叫魂。走走,離她遠點。」
「又不紮腳,跟番婦似的,不像是正經人。」
紮腳就是廣東話里的纏足。嶺南民風不開,並非所有女人都有三寸金蓮。林玉嬋這具原身就長了雙又細又長的天足,為體面人所恥笑。
林玉嬋當然不介意,覺得這是穿過來以後唯一值得慶幸之事。
她近前一步,人們紛紛掩鼻後退。
處境似乎不妙。她回頭看了看教堂。高大的尖頂刺破周圍低矮的民房,好像在昭示著某種神秘的力量。
她硬著頭皮,走到腸粉攤前。賣腸粉的小販狠狠瞪她,好像生怕她走近一步,污染了他的新鮮腸粉。
「請問……」她盡量模仿當地人的口音,「小東門點去?」
那小販莫名其妙,呵斥道:「走開!」
林玉嬋繼續問:「小東門外海傍街……」
「小東門……」小販怕她糾纏,無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能胡亂一指:「沿住呢條巷一直行,過咗『太平樓』轉左就到!快走快走!」
*
循著模糊的記憶,在一百六十年前的廣州城裡瞎子摸象,居然真的找到了海傍街。這是一條散發著臭魚味的小巷,地上坑坑窪窪全是積水,幾隻麻雀圍著水坑,從裡面挑泡爛了的谷糠吃。
年久失修的土牆上,嵌著兩扇歪歪扭扭的門板。林玉嬋試探著推開門。
撲面而來一片煙霧,裹著一股怪味。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甜甜的,膩膩的,猝不及防猛吸一口,又有點犯噁心。
白煙的中央伸出一桿黑黝黝的煙斗,煙斗末端連著一隻枯瘦的手。一個男人一動不動地卧在破席上。他和林玉嬋一樣骨瘦如柴,枕頭墊得老高,脖子、腰和腿形成三道彎。枯黃的長辮子盤踞在他身邊,像一條死蛇。
那死蛇忽然抖了一抖。只見男人費力地抬起頭,顫抖著手,將煙斗伸進燈火,那煙斗里的黑渣嘶嘶作響。他嘬了一大口,濃濃的白煙從他鼻孔里噴了出來。
林廣福舒適地躺回枕頭上。
這架勢林玉嬋雖然沒親眼見過,但從各種「晚清老照片」上也看慣了。他在抽大煙!
這就是原主的親爹!
她趕緊屏一口氣,退回門邊。
林廣福聽到動靜,驀地叫道:「八妹、八妹,是你嗎?我莫不是在夢裡?」
聽他的聲音驚喜萬分,好似半夜拾金寶,煙也不抽了,掙扎著翻身下床。
林玉嬋猶豫了。她從歷史書上讀過,晚清時期,英國為了扭轉對華貿易逆差,瘋狂向中國走私傾銷鴉片,導致民眾成癮,難以戒除。
她爹未必是自甘墮落,也許,也是個受害者。
他雖然憔悴,五官卻還算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手上也沒有底層百姓身上常見的老繭,想來也曾是個體面人吧?
林玉嬋一路上看到好幾個大煙館,掛著帘子,裡面昏暗無比,但也看得出裝潢講究,有專人侍奉茶水點心。抽煙的東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不論高低貴賤,你壓著我,我壓著你,沙啞著喉嚨大聲聊天,聊的內容不著邊際,笑聲中充滿迷幻的愉悅。
但那樣的煙館是要收費的。林廣福自己家徒四壁,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煙,可見他沒錢去那種地方,抽煙只是為了填滿那股要命的癮。
林廣福把煙槍丟回床上,抱著林玉嬋的肩膀淚眼婆娑:「八妹,我還以為你死了!你這幾日去哪了?你回來就好,你回來就好,太好了,哈哈哈……」
他的「勁兒」還沒過,說話前言不搭后語,抓她肩膀的手勁大得驚人。林玉嬋彆扭地躲了一下。
自己叫「八妹」,那上面的七個哥哥姐姐呢?
她乾巴巴地說:「我沒死。我被人救……」
「快,快跟爹走。」林廣福哆嗦著手,從破席底下抽出一張紙,珍而重之地放在懷裡,然後伸手拉她,「齊府的人應該都等急了!老天保佑,他們可不要壓價啊……你看你都瘦了……」
林玉嬋一瞥之間,看到那張紙上寫著幾行小字:「送女帖」。
底下另有好幾行,她看不清。
她心頭疑慮大盛,問道:「齊府是什麼人?壓價是什麼意思?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齊府啊!賠錢貨!」林廣福突然喜怒無常地吼了一聲,脖頸上露出青筋,揮著雙手大叫,「原本說好的二十兩銀子,二十兩!你爹我這次是撞上冤大頭了,你三姐六姐當年才只七八兩!誰知你這個賠錢貨居然敢裝死,害得你爹被人家罵,說我不守信!二十兩!二十兩銀子!你幾輩子見過二十兩銀子!跟我走!」
林玉嬋聽得脊背發涼,隨後一股怒意直升胸臆,眼前這個爹一下子顯得面目可憎。
「你——你要賣我?我『死』之後,是你丟在亂葬崗的?我上面的姐姐也都被你賣了?」
原本以為「自己」只是倒霉生病,自行撲街。聽林廣福的口氣,是他扔的?
他以為自己這個女兒死了,連口棺材也捨不得買,直接丟進亂墳堆不說,還懊喪飛了二十兩銀子!
癮君子的思維已經不能用常理揣度了。林玉嬋不跟他廢話,轉頭就走。
「我不是你女兒了。你別想賣掉我。再見。」
「呵,忤逆的東西,我白養你十幾年了?」林廣福擋在門口,消瘦變形的臉上肌肉扭曲,「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靠我,你給家裡掙過幾個錢?別人家孩子能賣身救父,你——你憑什麼不行?好,好,就算你不孝,我也認了,可你做姐姐的,難道不該為弟弟想一想?你弟弟是我林家唯一的香火,我盼了多少年才得來的寶貝,他將來要讀書考狀元,要娶親的!你這全無心肝的東西,眼睜睜看著你弟弟餓死么!跟我走!」
林玉嬋驚訝萬分。
「弟弟?我——我還有弟弟?」
這四面漏風的土房裡,除了林廣福和他的煙槍,連只老鼠都沒有!
「我弟弟多大?人在哪?」
「球仔……」林廣福突然怔住,抓起煙槍用力吸了一口,喃喃說:「球仔,啊,球仔怎麼還沒回來?前日他在家裡餓得嗷嗷叫,我讓他去洋人廟討粥喝,他出去就沒回來……一定是讓洋人抓去吃了!他們說洋人抓小孩子挖心掏肝割舌頭切耳朵剜眼珠子做洋葯……」
他驀然看向林玉嬋,眼裡充滿仇恨,「都是你!都是裝病!要是早拿你換銀子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林家香火斷了!嗚嗚嗚……」
「你兒子丟了還不快去找!「
林玉嬋一邊喊,一邊奪門就跑。林廣福伸手抓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扯倒在地。
「跟我去齊府!」
林玉嬋掙扎間,忽然骨碌一聲響,身上滾出一小塊白花花的東西。
林廣福的雙眼突然亮了,舔著乾裂起皮的嘴唇,低聲叫道:「銀子!」
他放開林玉嬋,敏捷地趴到地上去撿。
「不許動我的銀子!」
林玉嬋咆哮著,伸手就奪。
床邊一根舊扁擔,他狂亂地抓起來就往林玉嬋身上抽。她一滾躲過。咔嚓一聲,扁擔打碎了米缸,跳出來幾粒孤零零的陳米。
林廣福丟下扁擔,徒手來搶。林玉嬋把銀子死死護在胸前。
穿越伊始,她設想了無數和「家人」見面的情景。她知道原主也許是赤貧,也許有複雜的家庭關係,活得不容易。
但她怎麼也料不到,短短五分鐘,她已經跟自己的親爹反目成仇。
洋人牧師施捨的二兩銀子,如今是她在這個世界的全部身家。
林廣福終究被煙土掏空了身子,被林玉嬋猛力推了一個趔趄。她抓起銀子,推門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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