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只見四方步踱來一個年輕男人。他身上穿著輕紗罩衣,衣衫檔次比王全的高不少,神色頗為清高,不像個富家少爺,倒像個寒窗苦讀的書生。

自古以來商戶最賤,因此齊老爺和其他同行們一樣,並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子承父業」,而是竭力培養他們讀書科舉,哪怕以後做個七品官,也強似坐在商鋪里數錢。

齊安成齊少爺遵循著父親設定的人生路線,一心只讀聖賢書。可惜也不是讀書這塊料,二十多歲了連個秀才都沒考中。

齊老爺無奈之下,只得放棄「由商入官」的夢想,開始培養兒子當接班人。

可惜齊少爺從抓周以後就沒摸過錢,對經商這種充滿銅臭味的手藝更是深惡痛絕。別說學做生意了,就是讓他練個撥算盤都要死要活,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嚷嚷著老爺再逼他他就去跳珠江。

可憐齊少爺人生之路坎坷,只能寄情聲色,流連青樓,唯有在紅袖添香、花前月下的時候,才能找到一點身為「風流才子」的感覺。

現在齊少爺拿著本書,搖頭晃腦邊走邊讀,一腳踩進地面凹處的一攤濕泥。他渾不在意。他身後跟著的兩個小腳丫環立刻蹲下身,一左一右用香帕把他鞋子上的泥擦乾淨。

齊少爺驟然撞見王掌柜,直皺眉頭。

「王全,你怎麼找到府里來了!我說了今天有事,明日再去茶行不成嗎?老爺讓我學做生意,可也沒說讓我天天去吧?」

王全也措手不及,趕緊給少爺請安:「不不,少爺,小人不是來催你的。是……哎,少爺看這是誰?」

齊少爺才注意到藏在牆角里黑不溜秋的小姑娘,皺眉頭道:「這是何人?」

王全壓低聲音:「少爺忘了?是上個月少爺看上的,說是跟揚州來的那個媚仙姑娘生得一模一樣。給婊子贖身太貴,老爺定然發怒,可這妹仔只要二十兩銀子,八字又好,可不是划算得很!就是腳大了些,可妹仔年紀不大,硬纏下應該也勉強能看。少爺放心,您房裡幾個侍婢,挑個不喜歡的讓她頂替了,老爺不會發現。」

林玉嬋無奈地想,替身梗啊……

她明白了。富二代的財權捏在老爹手裡,不敢花巨款給花魁贖身,於是退而求其次,悄悄請自家掌柜出面,低價買個替身解解饞。

齊少爺聽了王全一番解釋,卻勃然大怒,把兩個擦鞋丫頭踢到一邊。

「王先生,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風姿綽約』,什麼叫『我見猶憐』?我家又不是沒錢,你就拿這等貨色糊弄人?」他將書卷放回袖子里,不滿地瞪了王全一眼,「眼鏡壞了就去再配一副。這分明就是個又黃又黑的猴兒!媚仙姑娘哪有這麼丑?哪裡像了?嗯?哪裡像了?」

王全急道:「氣質,氣質啊!少爺上次說氣質一模一樣……」

說到一半他自己也猶豫了。媚仙姑娘那是弱柳扶風、一步三搖,一抬眼彷彿就受盡了人間委屈,讓人巴不得散盡家財把她贖出火坑;這姓林的小姑娘呢,相看時也是一副委屈臉,縮在她那個煙鬼爹身後,做小伏低百依百順,讓他特別爽快地掏了銀子。

可氣質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說不定啥時就變了,比如現在。

齊少爺皺著鼻子,命令林玉嬋:「你過來。讓我看看。」

王全趁機說:「聽說這姑娘是生了重病,剛剛痊癒,黑痩些是正常的。這女人嘛,三分靠臉蛋,七分靠打扮。小人本待給她換身衣裳,打扮打扮,再送來的。不過……哎,再怎麼說,這是少爺親自看上的人。少爺不是說了嗎,只要小人能治得了你的相思病,少爺就會來茶行學做生意。貴人一諾千金,可不能食言喲。」

他一邊說,一邊拚命像林玉嬋使眼色。

還不趕緊表現一下自己!

這姑娘卻一點不機靈,像木頭似的獃獃一站,還背著光,顯得臉色更黑了。

「呆鵝!」王全低聲罵,「笑一個!笑一個!把你的衣裳拍拍平!挺胸!給少爺行個禮!把你的腳縮回去!」

事與願違。這傻姑娘訥訥站著,兩隻大腳不動如山,一點不懂賣弄風情,宛如智障。

不僅如此,她還嘶啞著聲音,弱弱地說:「少爺,我的病不知好全了沒有,別傳到您身上……」

說畢,不顧王全在對面火急火燎地打手勢,故意重重咳嗽兩聲。

齊少爺一退三尺,暴跳如雷。

「我不要!退了!」少爺一把奪了王全腰間的扇子,狠狠敲了他的腦門,「我要的是媚仙,不是別人!哪裡買的退哪裡去!她爹娘呢!」

王全捂著腦袋齜牙咧嘴,想起林廣福捧著銀子跟捧著親爹牌位似的那副嘴臉,哀號道:「這怎麼退啊?給的銀子怕是早就讓她老豆換煙土了,一個銅板都回不來啊。」

「那就去干粗活!賣了扔了!」齊少爺厭惡地看了林玉嬋一眼,「別在我眼前晃!」

*

王全「辦事不利」,挨了少爺一頓訓,氣得血壓飆高,恨鐵不成鋼地跺腳。

「你啊你,蠢到家!你知不知道跟了少爺,以後吃穿不愁?——哼,果然是窮人沒見識,有機會也不知道抓住,這就是窮命!」

王全氣啊。自己多精明的一個生意人,就因為想哄少爺上進,白白當了冤大頭,這十五兩銀子竟是打水漂了。

都怪這小姑娘,好端端的生什麼病。要是她健健康康的,跟媚仙八分像,少爺早就笑納了。

正著急上火,林玉嬋在他身邊平靜地開口。

「掌柜的,我就留在府里做妹仔好了。我很會幹活的。」

王全怒道:「誰花十五兩銀子買個妹仔?你以為你是格格啊?」

話雖如此,卻也沒別的辦法。王全是生意人,花了錢,死也不肯自認蝕本,只好讓人找來了府里主管,擺著笑臉問:「最近府里有沒有添人的打算?」

主管卻不買賬,看著林玉嬋直搖頭:「掌柜的,雖說您是老爺的左右手,到底是給老爺辦事的,府里的內務不用您費心。老爺說了,今年年景一般,佛山祖田的租子估計收不齊,到時不缺佃戶拿家裡女仔抵租,他還怕府里添太多嘴呢。」

主管語氣恭敬,然而臉上明擺著大寫「沒門」。

王全氣得啊,臉皮都青了。

*

林玉嬋於是成了個沒人要的皮球,暫時丟到耳房裡的粗使丫頭通鋪。

但主管說了,只能容她三天。因為住在這裡的一個妹仔家裡有喪事,府里開恩批了三天的假。等那個妹仔銷假回來,「這姑娘必須處理掉。」

「處理」這個詞讓林玉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大膽問:「怎麼個處理法?」

主管不耐煩:「問問問,反正又不是你做主。」

林玉嬋發現,不管是林廣福,還是王全、主管,談論買賣人口如同買賣雞鴨,語氣要多自然有多自然,好像壓根不知道對面的「貨物」也是跟他一樣的、有血有肉有情緒的大活人。

反正她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裡起碼包吃包住,比跟林廣福過日子強多了。

她抱著這個想法,整理了亂糟糟的鋪位,又打冷水洗了個澡,仔細漱了口——下人們不許浪費柴薪燒熱水。好在天氣炎熱,冷水正好——這時候高矮胖瘦的妹仔們一個個無精打采地回房,拉個帘子倒頭就睡,沒幾個人注意到她的到來。

天黑了,沒人喊開飯。

林玉嬋:說好的包吃包住呢?

「咕」的一聲,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像一把尖利的錐子,戳得她癟癟的肚子一陣絞痛。

好餓啊。一天沒吃飯了。上一頓好像還是教堂里的牛奶餅乾,感覺像是過了幾輩子。

臨近床鋪的妹仔們打著呼嚕,有人居然還打飽嗝。

鼻子底下一張嘴,林玉嬋不懂就問。

拍拍鄰鋪的妹仔,輕聲問:「阿姐,你們都是在哪吃飯的?」

鄰鋪半睜開眼看她,厭惡地轉過身:「你誰?」

「我是……」

林玉嬋剛說兩個字,鄰鋪妹仔冷笑一聲。

「我倒不曾知道,這麼大個腳也能招進我們齊府來伺候。」

林玉嬋一怔,看到鄰鋪被子底下伸著一雙巴掌大的小尖腳,套著粉睡鞋,裡頭層層白布。

沒有姨太太們那麼迷你,然而也絕非自然,像八九歲小女孩的碼數。

她想,這腳大腳小怎麼還有鄙視鏈呢?

又轉向另一邊鄰鋪。那個妹仔沒等她開口,就嘟囔道:「新來的是吧?新來的餓著。我們的晚飯都是太太們吃剩下賞的——哎,今日吃的太油了,還挺撐得難受。」

說著把小腳一翹,打著飽嗝揉肚子,壓根沒看林玉嬋一眼。

林玉嬋急道:「你……」

明擺著霸凌新人。她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但硬床鋪和破衣裳提醒了她自己的所在。她攥著拳頭,默默重複了一下自己的小目標:苟著。

她深呼吸幾口,躺回床上,用枕頭頂肚子。

聽著兩個鄰鋪妹仔嗤笑著咬耳朵。

「……要是放在我家鄉,這樣的女仔到二十歲也嫁不出去,不如趁早一條繩子弔死算了!她還有臉跟我們搭訕,嘻嘻!」

「看呀,她也知道她那雙腳見不得人,藏進被子里了——瞧這被子好鼓。」

林玉嬋氣得汗毛倒豎。她在網上看過纏足的獵奇照片。她想,你們的腳丫子才見不得人呢!

同樣是受剝削受壓迫的人,誰又比誰高貴呢?

她把被子一踹,雙腳理直氣壯地亮出來,還晃了晃白生生的腳趾。

儘管她不回嘴,兩個妹仔還是氣得夠嗆。自古的道理,女人不紮腳,就等於品行不端,天生低人一等,就該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她居然敢明晃晃的挑釁!瞧那蠢樣!

一個圓臉妹仔骨碌爬起來,床底下摸出一截腰帶,狠狠地朝林玉嬋的腳心抽去。

林玉嬋驚訝多於憤怒:「幹嘛?」

「哎唷,這是哪裡開來的兩條洋火輪啊?」圓臉妹仔冷笑,「我們地方小,可泊不下呢。」

林玉嬋默念三遍「苟」字訣,心平氣和地問:「你們想要我怎樣?」

圓臉妹仔一怔。她只想欺負人,若是人家問「我怎麼才能不被欺負」,這她還真沒考慮過。

「你……你一個新來的,說話客氣點!」她惡狠狠地說,「以後大家的夜壺你來倒!我們腳小,走去茅房不方便。」

林玉嬋淡淡問:「還有嗎?」

「還有……對了,姐妹們的紮腳布,明日都該洗了。反正你也沒的洗,不能閑著。」

林玉嬋:「還有嗎?」

「還有……」對方忍不住笑了,不知是不是遇上了個曠世憨貨,倒有了些拉攏她的意圖,「你拜我們為姐姐,以後我們有什麼干不完的活計,你得幫著干。有賞下來的物件,得先給我們看……」

林玉嬋「哦」了一聲,蒙起被子繼續躺。

圓臉妹仔氣急:「你……喂,你聽得懂人話嗎?剛才那些都聽見了嗎?」

另一個窄臉妹仔都聽不下去了,輕聲說:「行了小鳳,過完嘴癮就睡覺吧。」

林玉嬋調整了一下枕頭,問:「你叫小鳳?」

小鳳一怔,點點頭,「怎麼?」

「你叫什麼?」林玉嬋轉身問窄臉妹仔。

「她叫秋蘭。」小鳳充滿敵意地搶答,「我們都是府里的老人,你休想向管家婆告我們的狀!」

林玉嬋輕輕冷笑一聲,轉過身去不再理她。

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高中生的年紀,局限一方小天地,催生出惡毒的早熟。林玉嬋一點也不生那幼稚的氣。

*

林玉嬋翻身下床,走到秋蘭床前,好聲好氣地通了自己的名字:「秋蘭姐,我初來乍到,有什麼規矩還得靠你們教。今日天色晚了,你也勸勸小鳳姐早點休息,咱們明天還都要幹活呢。」

秋蘭雖然也看不上大腳妹,但她性子溫和,一直在床上裝睡「中立」。看到林玉嬋直接來找她說話,反倒不好意思,輕聲安慰:「小鳳火爆性子,其實人不壞……」

小鳳聽到,可氣壞了,沖著秋蘭喝道:「我性子怎麼火爆了?我是看不慣有些人要啥啥沒有,還傲得要命好像誰都欠她似的!喂,大腳妹,你別想挑撥離間我們倆!晚睡會兒怎麼了,秋蘭又不介意!」

秋蘭當然是介意的,明明是打圓場,卻被小鳳幾句噎回來,她臉色有點黑,翻身沖牆。

林玉嬋又問:「秋蘭姐,你可知這府上哪裡缺人?」

她只有三天時間。與其指望別人發善心給她安排工作,不如主動出擊。

秋蘭想了想,搖搖頭。

「各處人都滿了,沒聽說要招新人……」跟那主管說的一致。

小鳳搶著接話:「怎麼,他們買你來,沒說好去哪個房,幹什麼活?那你是怎麼來的?」

大概是佃戶們送來抵租子的。這麼一想,小鳳愈發看不起這大腳妹。

「對了,」小鳳忽然冷笑,「茶行倉庫那邊,好像說要雇一批苦力……咳,說這有什麼用,你是女仔,腳再大,也不能去做苦力,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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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商(大清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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