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11
1937年9月25日
翌日早飯後,三輛車如約啟程了。喬家的馬車上多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劉小滿,是他們這幾天住著的這家客店老闆的女兒。這姑娘不是賣給了喬太太,而是簽了三年的契書,由羅介亭作保,只伺候喬太太一個人,管吃不管穿,也沒有工錢拿。
私下裡,劉老闆把喬家給羅家出的住宿費用等退到白麗梅的手裡,委託白麗梅和她奶娘得便看顧下自家閨女。還給趙鐵蛋包了不少的乾糧,託付他也幫忙照看點兒。
劉小滿看著挺伶俐的。她只帶了一個不大的包裹,裡面大概只有應季的換洗衣裳吧。她胳膊上挽著那個不大的包裹,很小心地攙扶喬太太走到馬車跟前。她把自己的包裹往馬車上一扔,回身接了喬太太手裡提著的小箱子,先仔細地輕輕靠邊放好,再扶喬太太上車躺下。然後又從喬媽媽的懷抱里接過喬家小少爺,安頓他坐好。幫著喬媽媽夫妻倆把馬車棚布傘好,最後她人就坐到自己的衣服包上了。
喬太太看著劉小滿在馬車廂里忙乎,等劉小滿終於坐下來,還主動攬著小少爺嘰嘰咕咕地給他講故事,哄得小少爺眼睛都不眨地聽她說話,喬太太終於放心地合眼歇息。心說自己就該從北平帶個人出來,這一路也能減輕自己的負擔。
細雨敲擊著馬車廂的雨布棚頂,馬車啟動了沒多久,喬太太就在雨聲和小滿壓低的唧咕聲里睡著了。
這一日都是在雨中趕路。馬車騾車一輛接著一輛的,看樣子都是逃難的。因雨勢忽緩忽急,也沒什麼人仗著馬快、車好就搶道往前跑。所以,即便這一天沒有走出晴天那麼多的路程,但是在往南走,是離日本鬼子越來越遠,這路上的行人看起來也都是很輕鬆的。
尤其是喬太太。昨天早晨還一幅活不起的模樣,待到今天傍晚再投宿的時候,雖倦容不減,但精神卻好了很多。她還能提著那個不離身的小皮箱,跟著大家一起走進投宿的客店了。
吃過晚飯,喬家小少爺在喬太太的房間里鬧起來。原來他被小滿一天的故事哄的,晚上不想跟喬媽媽睡覺了。他扭著身子非要跟小滿睡。氣得喬媽媽簡直火上房,卻拿他沒任何辦法。最後喬太太發話,讓小滿帶了小少爺睡喬媽媽的房間。喬媽媽只能去了她男人的二等房睡覺,把跟著她男人歇息了這麼些天的趙鐵蛋,擠去郎中那兒打地鋪。
*
第二天早飯時,喬太太覷著男人往車上裝行禮的空兒,笑眯眯地把喬媽媽吃癟的事兒告訴給白麗梅。白麗梅坐車無聊,就把此事兒說給奶娘和羅介亭解悶。
奶娘想了一會兒說:「喬家小少爺是記在前頭太太的名下。我想喬太太以後又是未必能生養了,主要還有喬團長現在也沒什麼消息,她不如趁機把這孩子帶身邊好好養著。有這麼個兒子,總比沒有好。」
羅介亭支持奶娘:「那孩子不大,性子也還單純,生恩不如養恩,喬太太養這孩子,養好對她們娘倆都是好事兒。」
前面穿著蓑衣趕車的郎中回頭說:「喬太太得把那兩口子和孩子分開,不然那孩子她教不好也養不親。」
羅介亭等人深以為然。鑒於喬太太兩次提醒白麗梅的恩情,羅家這幾個人都願意為她打算。
等下午雨停了,眾人都下車歇息時,奶娘就陪著白麗梅去看喬太太。三人就在馬車左近溜達。奶娘便把大家商議的事情婉轉地說給喬太太。
末了奶娘嘆道:「這一路去西安,還不知道到了西安要靠什麼營生。這路上能少花一個就攢下一個,也省得到西安接不上流。」
喬太太眼睛轉了幾轉說:「白媽媽晚上跟喬媽媽一個房間可好?」
奶娘立即說:「我用不著單要一個房間,我去姑娘和姑爺的外間住,我們昨晚都是讓鐵蛋去先生那兒打地鋪的。」
喬太太立即就明白了白媽媽的心思。
到了晚上投宿時,她只要了一個上房,一個中房,留了小滿和小少爺跟自己在上房住。只對喬媽媽兩口子說:「老爺生死未卜,四平那邊什麼時候送來家用不知道,如今能省一間上房的錢,自然要節省一點兒了。」
喬媽媽跟著她丈夫去中房住,兩口子也沒覺有什麼不對。
後面的行程,喬太太仍舊是每個白天都躺在車裡養精神,她並不與小少爺搭話。那孩子就在一個又一個的白天里粘著小滿說話,玩些女孩子的線繩遊戲。到時辰下車,趙鐵蛋就帶著他瘋玩。喬媽媽只能逮著空兒說幾句什麼不要跑太快,省得磕著了等等。喬家小少爺不耐煩她啰嗦,往往沒等她說完就跑開了。
晚間睡覺前,溫柔美貌的喬太太,只安安靜靜地坐在房間里,小少爺從心裡往外打怵了她的威脅:小滿姐姐是母親的丫鬟,不聽話就跟喬媽媽睡覺去。
然後就在喬太太的眼皮底下,喬媽媽看著劉小滿哄睡小少爺。從早到晚,喬媽媽都沒有跟孩子私下說話的機會。
沒了喬媽媽的暗裡挑唆,小少爺又貪戀跟小滿和鐵蛋玩,再加上每天在馬車上的顛簸也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他沒了在北平闖禍的可能。然後,他在跟喬太太一個房間睡了半個多月之後,倆人看起來都像是母親身體羸弱、欠缺精神,孩子由丫鬟哄著的親母子了。
可等到了洛陽,喬媽媽不僅發現了她家太太完全看不出病態,也發現了她帶大的小少爺跟她不親了。
「這可怎麼辦?小丫頭片子替太太把少爺攏過去了。我如今與他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喬媽媽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小滿帶了小少爺這麼些天,她就輕鬆了這麼些日子。她心裡一直是竊喜萬分的。甚至還跟她男人嘀咕過,說什麼喬太太才買的丫鬟,說是只伺候她自己的,到了居然是整天圍著小豆丁似的少爺打轉……
「你慌什麼!等到了西安,逮個空兒把那小丫頭提腳賣了。小少爺找不到人了,自然還要跟著你。」喬三兒胸有成竹。
*
眨眼間就在路上過了雙十節,他們就在洛陽好好地休息了幾天,緩解一下連日奔波的辛苦。這期間,郎中又換回了長袍,他帶著羅介亭和趙鐵蛋在洛陽城裡閑逛。
戰爭使得洛陽這古都也沾染上了惶恐,隨處可見「有識之士」在高談闊論如何打退日本鬼子。這不,茶館里有人在說:「四十多年前的「甲午戰爭」就敗給了日本,能打得過的話,清朝的老佛爺怎麼會捨得賠那麼多銀子?非是不戰,而是槍/炮不行。」
立即有人反唇相譏:「不看看這四十多年日本在我們這兒撈走了多少?再不打,全國百姓養日本鬼子的軍隊,擎等著做亡國奴呢。」
「小日本才有多少人?我大中華這麼大的地方,也得他佔得過來。」
「人蠢就多讀書。」
「你說誰蠢?」露胳膊挽袖子,準備肉/搏了。
邊上一位上了年紀、穿長衫的老爺子開口了:「當初元朝的蒙古人,比日本人更多嗎?他們佔據的地方是多大你知道嗎?」
老爺子用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划道:「元朝版圖最大時期的面積超過民國的4倍。東起日本海、西抵天山、北面包括貝加爾湖、南至暹羅,差不多佔據整個亞歐大陸。」
那老爺子在桌面上勾勒個大概輪廓,見不少人圍到他那一桌,讚歎的、欽佩的、仰慕的、不解的目光和面孔,令他得意起來。
他接著說道:「貝加爾湖不知道是吧,老闆,那張紙來。」
老闆很快送過來一張白紙和一直鉛筆,嘴裡卻說:「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看你這軟腦殼樣!我們這談的是蒙元,七、八百年前的事兒。」那老爺子接過紙筆,打趣茶館的老闆一句。他在紙上畫了一個世界地圖的輪廓,接著邊畫邊說:「元朝的疆域是這樣:北到北冰洋沿岸包括西伯利亞大部……」
「可真夠大的啊。」
「你以為呢。」
「但我記得這元朝沒多少年,才一百多年,是吧?」
「一百多年怎麼啦?小日本要是能佔了咱們中國一百多年,你信不信就能像阿拉伯人佔據猶太人的故土兩千多年?」
茶館里的人就沒有不懵圈的了。
那老爺子面帶得色以教訓後輩的態度說:「多讀史書有好處,溫古知今,不論中國史還是外國史書。」
「老爺子,你快說說阿拉伯人那個佔據猶太人的故土兩千多年是怎麼回事啊。」
老爺子捻著長須,端坐下來,有知趣的趕緊給他倒掉殘茶,換了一杯新茶。老爺子吹著茶湯的浮沫,輕呷一口燙嘴的茶湯說:「公元前十三世紀,猶太人在建立過希伯來王國。後來分裂成以色列國和猶太國。公元前722年,以色列國被亞述人滅亡;公元前568年,猶太國被巴比倫人滅亡,但居民存在下來,並且形成現在的猶太人。」
「但公元前64年,羅馬帝國入侵后,先後三次鎮壓反抗的猶太人,一百多萬猶太人慘遭殺害,剩下的絕大部分被趕出現在的巴勒斯坦這地方,流散到世界各地。從公元七世紀以後,巴勒斯坦那塊兒住的主要就是阿拉伯人。」
「然後呢?」
「1917年,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發表了一個宣言,說要幫助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民族之家」。從那以後,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就大批向巴勒斯坦遷移。你們說巴勒斯坦會騰地方給猶太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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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