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2
16不安2——1938年1月
西安雖屬北方,但降雪量也遠遠不如他們在梨樹縣的老家。老家那兒的降雪是一場接一場,不到開春不會融化的。可即便這樣,白麗梅明白自己肚子里的這一胎對所有人的心理安慰,她默默地接受了羅介亭的安排。
她留在家裡除了溫習功課,就跟奶娘商量是不是要為明年問世的孩子先準備小被褥、小衣服、尿布等物。等列好了清單,她掰著手指算了一下,這時才發現手裡的錢是太少了,再省也不夠堅持到羅介亭畢業的。
白麗梅在家裡想了幾天後,趁著道路不滑,扯著奶娘走了西安城裡的幾家布莊和鞋鋪。
在布莊里,白麗梅掏出幾年前自己繡的手帕,成功地靠從小學到的京綉技法,從店家攬到了第一批活。這第一次要按著店家提供的材料、圖樣綉手帕,棉布手帕綉兩個才能掙一分錢,過關以後再談別的。
奶娘則在鞋鋪里直接動手納鞋底,憑著武者的手勁和精確度,大小針碼一致、橫成行豎成列的一隻鞋底納完,也攬到了一批納鞋底的活。那鞋鋪的掌柜還說:「冬天的靴子底厚,一雙有八分錢,你這些靴子底要在一個月內交上來。再晚一些,過了年就沒人上門買靴子了。至於夏季的鞋底薄,不是這個價錢了。」
在白麗梅的堅持下,鞋鋪也跟奶娘簽了領活協議。交了材料押金后,倆人帶著一大一小的包裹回家。奶娘在路上就嘆道:「我也就會納鞋底,這個還是你學女紅的時候跟著練的。要是我會做靴子,可能工錢會更高。」
白麗梅就安撫奶娘說:「鞋底的押金少,咱們做完這批活,下回從單鞋做起,到明年冬天就可以做靴子了。」
奶娘點點頭,沉默了好半晌才又說話:「太太那人對你雖嚴苛了些,但幸好她讓人盯著你學女紅,唉!如今竟然要靠這個過日子了。」
「奶娘,咱們也就辛苦這一兩年,等介亭大學畢業找到事情做就好了。」回到家,白麗梅在花撐子上綳好了手帕,下去第一針后說:「奶娘,我早就理解母親了。母親那回跟我說,要是羅家退親,我有當過戲子的姨娘,門當戶對的人家不會娶我這樣的人做媳婦。我以後說不到什麼好人家,她不想把白家的姑娘送給人做小老婆。說不得我學好了女紅,以後靠著針線活,還能自己掙口飯吃。」
「是啊。太太說的都不錯。可惜她命不好。」奶娘的動作快,這一會兒的功夫已經下去了好幾針了。「也不能說她是命不好,要是投生在佃戶人家呢,像我和你姨娘似的,小小就被賣到戲班子了呢?」
「是啊,奶娘,按你這麼一說,我母親已經是很好命的了。」剩下的話,白麗梅沒說出口。父親那一幅紈絝子弟的模樣,也是曾祖母慣出來的。他雖好色但不嫖不賭,白家家大業大的,夠他花用的。所以他那好色在外祖家的眼裡,都不算是什麼過份的事兒,母親想不忍也做不到。
白麗梅許久沒做綉活了,面對這在白細布手帕的一角綉上幾朵梅花,雖綉樣、配色都很簡單,但有兩面一致的要求在,使得她落下的每一針都要先仔細想過。所以,她迅速把在娘家時的舊事兒拋開,仔細地按著布莊的要求落針。等奶娘納好半個鞋底去準備午飯了,她才綉完第一個手帕。
羅介亭是不回來吃中午飯的。趙鐵蛋進門的時候,二合面饅頭和蘿蔔湯已經端上桌了。趙鐵蛋笑呵呵地開口問候:「羅太太,白媽媽。」他已經知道白麗梅不去上學的原因了。
白麗梅笑著對他點頭,接過趙鐵蛋遞給自己的一封信,毋庸置疑信是喬太太寫來的。
奶娘招呼趙鐵蛋:「洗手吃飯吧。」
飯後,趙鐵蛋刷鍋洗碗,把晚間和煤需用的黃土刨出來、弄到窗根底下曬上,洗了手又去挑水。把這些都做完了,才背了書包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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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麗梅歇晌之後起來,見趙鐵蛋已經上學去了,她就繼續綉帕子。奶娘跟她一起坐在窗前的大炕上,邊嘮嗑邊幹活。等日頭往西去了,奶娘納完了一雙靴子底。她揉揉脖子站起來說:「姑娘,別做了,再做就傷眼睛了。」
「好,不做了。」白麗梅放下手裡的帕子,閉上眼睛。太久不做綉活了,都做不到下針之前心裡有數,這看一針落一針的,太耽誤事兒了。
奶娘把白麗梅綉好的幾個手帕擺在一起,笑著說:「姑娘,你看這個,一定是你上午繡的。照你手裡的這個差的明顯呢。」
白麗梅睜開眼睛看看也笑了。她把幾個帕子收羅到一起說:「明天日頭好,我把這個拆了重綉。這麼呆板的活可拿不出去。」
奶娘把針線活都收拾好了,問白麗梅:「姑娘,喬太太信里說了什麼?」
白麗梅「哎呦」一聲,叫道:「我中午想著好吃了飯再看,可吃了飯我就困得忘記這事兒了。」說著話,她拿著喬太太的信走到院子里看。片刻后,她滿眼含笑地走到廚房門口,說:「奶娘,喬太太收到喬團長的信了。」
「哎呦,那可是大好事兒啊。」奶娘為喬太太感到高興。「保定打得那麼狠,死了那麼多人,喬團長還能活下來,真是菩薩保佑。」
「是啊。喬團長受了重傷,在鄭州養了一段時間。喬太太說可能下周吧,喬團長會到洛陽。」白麗梅看著奶娘把中午蒸好的二合面饅頭餾上,然後又拿了一個中午洗好的大蘿蔔削皮。
奶娘的動作很快,片刻的功夫,蘿蔔皮就被她削到盆子里了。加了兩片姜,扔了一顆大粒鹽,白麗梅幫著在鹽粒澆上溫水,這是留作明早佐餐的小鹹菜。
「喬團長傷到哪兒了?」奶娘一會兒的功夫,就切出來半盆蘿蔔絲。
「喬太太沒說。能有條命活下來已經是托天之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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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白麗梅把喬太太來信之事兒說了。羅介亭也為喬團長感到慶幸。他說:「你給喬太太回信可以邀請他們來西安轉轉,若是喬團長身體可以的話。」
「好啊。」白麗梅答應下來。等她把羅介亭今天帶回來的功課做完了,她發現羅介亭心事重重的。
「介亭,你今天遇到什麼事兒了嗎?」
「麗梅,我今天在學校聽說明年春節后要遷往四川。」
白麗梅聞言就愣住了。現在這個小家置辦起來可不容易。
羅介亭看妻子愣怔的樣子,忙拉住她的手,說:「麗梅,我不準備跟學校入川了。我是這麼想的,下個月考完試,我就申請大學肄業證書,然後就去東北軍里找個差不多的差事做。」
「你還要回去軍隊?」白麗梅覺得一顆心都要揪起來了。但見自己這麼說話在丈夫臉上勾出了不虞之色,忙匆匆地描補道:「介亭,你還記得嗎?去年你要當兵,我是沒有發對的。但是今年,大哥和二哥到現在仍沒有消息,你若是去了東北軍,我怕家裡祖父母未必承受得了。」
羅介亭苦笑道:「麗梅,我便是想拿槍上前線,長官也不會用我這樣跑不起來的人了。」
白麗梅知道他的傷勢,就斟酌著說:「春天鬧的那一場,少帥被蔣公扣住訓誡,現在東北軍是閑置在關外,你過去了也排不上用場,也沒出頭之日,不過是白耗費工夫。」
羅介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再想想了,等過年再說。」
白麗梅見他這麼說,也只好先把此事兒放下。
第二日,白麗梅綉手帕就快了起來,等到快傍晚的時候,十條手帕就全綉好了。她笑著鋪平了手帕說:「奶娘,你看我賺到了5分錢。」
奶娘笑著說:「姑娘這綉活鮮亮細緻,等明天再去拿活,就不是兩條手帕一分錢了。可這納靴子底,一天也就掙八分錢到頭了。」
「奶娘,那是你還要做飯洗衣服的。」
「哪個女人不是抽空兒干這些。單指著做這個都不夠吃飯的。」
白麗梅嘆氣道:「還是喬太太讀了書好。她去教高小,不僅有免費的套間,薪水還能夠三口人吃飯的。」
「姑娘別泄氣,等姑爺大學畢業找到事兒做了,你就去讀中學。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術中自有黃金屋,這話是再沒有錯的。」
白麗梅接下去的日子就在做女紅、準備高小畢業考試中飛快地過去了。等她拿到小學畢業證書那天,同時還收到了喬太太的來信。喬太太在信中說他們一家將在最近幾天到西安來,喬團長要當面感謝羅家對她們母子的照顧。
白麗梅把信拿給羅介亭看。羅介亭微微搖頭說:「也是喬太太幫助我們在先。可就是我們家現在這條件,招待他們來家吃飯都難。」
「他們能理解的。我們請他們來家吃一頓還是可以的。」白麗梅早把自己的窘境透露給喬太太了。同時她也把自己的打算、從布莊取活的事兒告訴過喬太太。她甚至還在信里說:「喬太太,要不是有你在洛陽教書的行為做榜樣,我再不會想到要考綉活賺錢。」
這一個來月,白麗梅和奶娘合夥掙到了兩塊大洋。雖很累,但是她倆也看到了靠自己賺錢有活下去的可能。但白麗梅沒想到,喬團長一家的來訪,會改變了她和羅介亭的命運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