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第 118 章

噌——

一箭破雨。

銳嘯一聲擦過肩頭,李隱舟只覺頰上碎雨一濺,整個身子被疾厲的羽箭生生往後推開數步,噔地直釘上身後堅硬的樹榦。

下意識地側首垂目,便見半根羽箭穿透衣衫嵌入木中,獨剩尾端的雁翎在寒風中微顫,濺起細如針毛的水霧。

對方連風速都已算到,但凡他方才自主主張躲了一寸、一厘,這箭已穿透肩胛要了他的性命。

舉弓的青年方面無表情地松下臂膀,隔著雨霧的眼神格外冷酷:「這不是你當來的地方,前撤的大軍應該在南面,不送。」

果然是凌統。

凌統遠遠撂下這話,半刻不耽擱地揚手下令,其身後上百寒甲冷麵的士兵便毫不猶豫縱身躍入怒濤之中,扎著猛子朝對岸兵馬喧囂、狼煙升處游去。

凌統也轉身跟上。

李隱舟試著拔箭,可這一箭用力極深,竟紋絲不能擰動。

他眉頭一蹙,另一隻自由的手在懷中掏出匕首直接削去半截翎羽,這才從樹上掙脫下來。

此時,隨他而來的三個小兵正尋著他的蹤影追了上來,急道:「凌部督怎麼和先生動起手來了?」

李隱舟舉目看凌統一行沒入江濤不見的背影,直到親眼目睹這一幕,他才不得不確信此刻已到了生死關頭。

他飛速解釋:「撤退的吳軍已經被合肥主將張遼的人馬衝散,主公一定被困在了北岸。現在大橋已斷,軍令滯后,前行大軍不及回頭,主公根本無法撤離,因此凌部督才要率精兵親自營救。」

跟著他的是凌家三百私兵,凌統此去便根本沒有活著回來的打算。

所以才絕不讓他跟著。

咔!

掌心傳來生冷的刺痛,李隱舟在小兵顫抖的目光中往下一瞥,見雁翎斷在掌中,緋色的血跡染上尖利的白茬,混了冷雨,順著緊握的指縫一滴一滴往下淌著。

小兵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不由發抖:「那我們該如何是好?」

如何?

無數道念頭在腦海中如急電閃過,將前世零星籠統的印象照得雪亮分明。孫權在此戰中逃出生天,最終是走了——

「斷橋。」他往左一瞥,遙遙望見泥黃的浪濤自兩段殘留的長橋板間呼嘯而過,立即點動他們,「你們二人分別順著上下游尋找其餘零散的吳軍,你,去南面找主力軍隊。不管是誰,一旦碰上任何吳軍將領,就告訴他們來斷橋處接應主公一行,如果有人問就說是凌統部督的話,速去!」

雖然李隱舟面色猶然沉穩,可飛快的語速已經證明了情況刻不容緩,這三名小兵也從魯肅歷練數年,片刻的慌亂后穩住心神,按照他的安排朝三個方向疾奔而去。

李隱舟吩咐完畢,拋下血跡斑斑的斷箭,冒著大雨往殘煙籠罩的大橋跑去。

————————

片刻功夫,天又暗了一重。

雨密如針腳,將沉沉的天幕拉向大地。烏雲蔽日,萬物灰暗,滿目蒼涼中唯有冷雨與熱血交織蜿蜒,又將視野洇染出一片漠漠緋暗的血色。

兵戈之聲被疾風掩過,倉促的馬蹄聲如戰鼓般一聲聲擂在耳畔。

「主公!」凌統一抹滿臉的血雨,揮鞭往前一指,「兩岸的斷橋中有十丈的空隙,乘馬大跳過去,往南走就是我們的大軍!」

「你呢?!」孫權猛地一勒韁繩,回頭見原本三百的凌家私軍已只剩不足一百,拚死守衛他的親兵亦已折損過半,而張遼的軍隊卻足有五六百眾,正以雷霆之勢追趕而來!

奔逃整日的軍馬在騰騰怒濤之前也被恫嚇地後退數步,驚懼不定地在原地踏著馬蹄。

或許連馬都知道他今時今日的失敗,知道他不是個值得拚死一護的主人。

十萬大軍竟被八百士兵擊潰,這是何等的笑話!

接到魯肅的飛鴿傳書時他才深醒這一步棋走得太過急切,立即從逍遙津北岸拔寨南走。

卻不想張遼這個瘋子還敢深追,甚至搶先一步在混戰中毀了大橋的一段,使回頭迎戰的軍令滯后了半日。以至於先行的主力軍渡水南去,他自己卻在一片混亂時被困於北岸廝殺之中。

若不是凌統一行精兵前來接應,他恐怕已做了張遼刀下亡魂!

凌統回頭看一眼幾乎追至身後的敵軍,縱身下馬將孫權的軍馬往後拉了幾步,仰頭道:「主公,南岸援軍很快就到,你先乘馬過去,我即刻跟上。」

孫權擰著眼深望過去,果見隔岸漠漠天光中,一股股零散的吳軍螞蟻般翻過低山陸續往斷橋匯去,他們手中的旗幟雖已折斷,可上頭淋漓的鮮血他不會認錯!

他沉重地點頭,低頭看著凌統,幾乎咬牙切齒地下令:「不可戀戰,這是軍令。」

凌統不及回他,飛快抽出一枚羽箭攥在掌心,一個用力刺入馬背,手腕狠狠往前一推——

剛喘過粗氣的軍馬驟然受痛,揚蹄便往前奔去,及至斷橋口處撒腿大跳,竟一躍越過十丈豁口,如一枚箭矢般重重撲在對岸橋板上頭。

孫權緊緊攥著戰馬的鬃毛,在高處橫下心鬆手往右一跳,脫出的身子堪堪擦過堅硬的橋板,一滾數尺落入冷冰的泥淖裡頭。

即便有泥沙的緩衝,筋骨還是在這一刻發出咔一聲斷裂的聲音。孫權不及體會渾身爆裂的疼痛,撐著手臂往後大喊一聲:「公績!」

眼前唯有雨霧濛濛、怒濤滾滾。

飛濺的激流中,年輕的小將軍背影僅有尺寸大小,模糊在一片黑煙之中。

他回頭看一眼順利落地的孫權,果斷抽出一枚箭。

箭尖燃著一點火光。

孫權只見隔岸忽燃起大火,一股巨焰迅速包繞了橋頭,將那最後的生路吞入火海之中。

……

凌統放下弓箭,臉上淡紅的血雨被背後升起的焰火蒸干,凝在臉上形成赤色的裂紋。

廝殺中的親兵驀地回首,見他們年輕的家主自火海中步步走出,拔出紅纓長.槍。

「若斷橋尚存則張遼必追,隔岸援軍雖已奔來,可士氣已跌,再戰也唯有再敗。吳絕不可以無主公,統唯有焚路死戰。諸位都是追隨父親而留下的英豪,絕無貪生怕死之輩,統無他言,唯等黃泉之下,再與父親一道敬謝今日血戰之恩!」

他一字一句鏗然堅決,聲音雖然不大,卻如驚雷貫穿四野。

周身的血順著焦黑的指節嘀嗒淌過冰冷的槍尖,在地上拖曳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而凌統的眼神直視前方,步伐半點沒有動搖。

浴血奮戰的凌家親兵在這一刻從少主的眼中讀出一種決絕的冷酷——眼前是窮途末路、刀山火海,他偏要以肉/體之軀抵擋瘋狂的張遼,將這場慘烈的敗仗終結於此。

狼煙似在這一刻凝結,久久不散。

渾身傷痕的死士隨著凌統的步伐拔劍回頭,目光如嗜血凶狼,迎接著直逼而來的曹軍。

張遼未察覺前方劇變,只覺眼前的敵人忽燃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戰意。

他的眼神驟然狂熱起來——

原來這樣誓死捍衛的瘋狂,他們守衛合肥的曹軍有,而傲慢大意的吳軍也同樣有!

「殺——」

他揮臂如刀!

兩軍霎時相交,兵戈相碰,甚至肉身互搏、磨牙撕咬。這甚至算不上一場戰役,只能說是一場群狼搏殺。交戰雙方加起來也不足千人,可猛烈的殺氣騰空而起,在燎原的火光中直蔓延出一片瘋狂的血色!

片刻,還是人數佔優的張遼方奪了上風。

凌統從頭到腳已中了不下三十刀,猛地撐著長/槍半跌下來,一雙血污的手擰緊槍桿,生生將其摁進土中數尺,也不願跪,不願倒下!

他仰頭嘯鳴一聲——

血染碧空。

凌操那布著傷痕的臉模糊地映在視野中,在大火扭曲的空氣中無聲注視著他。

父親,他想。

我未能報仇。

可若今日統領凌家軍的人是您,恐怕只會比我更瘋狂,更無畏。

……

戰局勝負分明,張遼縱馬往前,殺紅的雙眼幾乎泛出一種激賞,擊敗這樣一個英勇無畏的鬥士,竟比他數日前以八百之眾搏殺十萬吳軍還要來得痛快酣暢!

「將軍,是活捉,還是……」旁邊的人尚且有些拿不穩注意,畢竟凌統在吳軍中算是個有地位的將領。

「殺。」張遼毫不猶豫。

儘管對手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將,他仍決定待之以戰士的禮節,俘虜的身份是一道永遠刺在骨氣上的黥字,他委實不願令少年英豪受此折辱。

雖可惜。

但也可敬。

夜色更深、更重,橋頭衝天的火光略褪下幾分,焦黑的殘木順著水波搖曳不定,幾乎就要沉於冰冷的肥水之中。

就在張遼話音落定的瞬間,霎時的寂靜之中忽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音。

叮鈴——叮鈴——

幽咽的鈴聲從身後飄來。

一簇藍紫色的火光無聲息地蔓起,迅速將背後照亮。

張遼幾乎是立即回身,大喝一聲:「不好,是甘興霸!他從後頭截抄過來了!」

甘寧?

嗡鳴的耳中傳來一個令人不悅的名字,凌統撐著槍強自擰了擰眼皮,卻覺眼前一花,失血過多的身體再也沒有力氣支持下去。

風聲掠耳。

就在他沉沉墜下的瞬間,一道瘦而有力的手臂將他攔腰接住,順勢拖入河中。

冰涼的河水激得渙散的神志猛然一聚,一片昏黑中,凌統只模糊地看見北岸的火光越行越遠。

「不……」他掙著揮槍。

一個牢牢的懷抱箍著他在驚濤中掙扎著後退,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極為狼狽,卻也極為嚴厲:「公績!已經夠了,主公安全了。」

岸上,突如其來的變化令疲勞死戰的士兵愣了一剎,不過他們旋即也注意到水聲一響,心念電轉、紛紛一頭扎入水中,追上前去。

……

「不是甘寧。」張遼也反應極快,縱馬抽身追了幾步,便發覺蔓延在身後的只是一些磷火,那震蕩的鈴鐺不過系在一匹孤馬身上!

他立即意識到這是聲東擊西之法,轉身回頭,果見殘下的十數死士趁著這個關頭跳下了岸,留下一地殘火。

「搭箭!」他下令。

落水絕不是好的出路,這些頑固的吳人在他眼中無異於一個個遊動的活靶子。

一枚枚簇著焰火的箭迅速搭上弓弦。

滿拉的弦微震顫。

隱然隨之顫抖的河面中瀰漫著絕地一擊的殺氣。

嘩!

箭如雨落。

李隱舟拖著已經半昏厥的凌統,幾乎溺下河面以躲著紛來火箭。

不由在心底咒罵,這姓張的瘋子當真半點不留餘地!

寬闊的河面足有百來丈,南岸似在咫尺又彷彿遙不可及。一枚枚火箭像落石般砰地落在身邊,險些將他露出的頭頂燎燒。

身後,僅剩的十餘死士掙著最後一絲力氣揮舞長臂,以刀、以劍、以自己的肉/體攔成最後一道防線。

咚,咚,一聲聲,李隱舟已不能回頭去分辨沒入河中的是箭,還是一道道疲憊不堪的身軀。

同樣連日的疲憊也似一把無形的大掌將他周身往漩渦之中重重拖去,唯有懷中這個鮮血淋漓的沉墜身軀令他分外清醒,清醒地支撐自己繼續往前游去。

手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不堪,在河心浪濤最洶湧處,他幾乎只能撲騰著往前,根本無力閃避越發密集的攻勢。

漆黑的河面上映出一枚枚火星四濺的箭矢。

其中一枚箭尖越過最後一枚沉下的劍,直取凌統後背。

李隱舟用儘力氣轉動身軀,將自己的後背蓋在凌統上頭,咬緊牙關準備生捱這一箭。

嗖——

短短眨目的一瞬,火光已掠至眼前,而另一道疾厲的箭羽竟自南邊夜中破出,將攻來的火箭一劈為二,在空中擦出一串火星!

叮鈴——叮鈴——

風颯颯。

鈴輕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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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醫在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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