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沉下心細緻地檢查過凌統的眼傷,李隱舟徑直踏去甘寧的營帳,單刀直入和他將唯一的辦法剖明。
「換眼?」
甘寧驚咳一聲,幾乎跌掉手中長弓。
凌家親兵盡數赴難,呂蒙等統帥無暇分/身,李隱舟想來想去也只能和他商量一二。見一貫恣睢妄為的錦帆賊都面露驚愕,便知道這個想法有多麼石破天驚。
他道:「也不算。我查驗過公績雙目,他眼珠受傷不算太深,只要能將受損的地方剝脫,再縫上一層新鮮完整的眼膜,便有機會重見光明。」
角膜這個概念對如今的醫療認知水平而言實在太超前了,置換角膜更是聞所未聞之事,即便昔年華佗在世,其所行的也大多是斷腸再縫合這樣基礎的手術,而眼球之上的精密操作幾乎無人敢嘗試。
哪怕是在正常發展的西方醫學中,角膜移植術也僅有兩百年的歷史,要在近乎兩千年前的東漢末年施行這種級別的手術,其難度可想而知。
甘寧到底是甘寧,眉一擰便接受了這個駭人聽聞的設定:「你以前也做過這種……呃,手術?」
那可真是許久的「以前」了。
李隱舟搭著手指出神地回顧:「我在海昌時已經在畜牲身上試過數回,成敗各佔一半,其實這個術式本身並不難,難的是其後不產生排異反應……」
甘寧自聽不懂這話里玄機,聽其凝思的聲音漸微,只大剌剌往案頭一坐,扶著長弓抬眉看他:「你只說要什麼。」
李隱舟搭著注視甘寧深皺的眉頭,千絲萬縷的思緒慢慢梳理在胸。
角膜置換術最開始出現在人類文明的時候失敗率極高,原因有二。
其一,動物的角膜與人類並不匹配,移植後排異反應會清除新的角膜,導致功虧一簣。
其二,當時所用的手術縫合線要麼不能被人體吸收,要不就是容易產生排異的動物腸線,即便角膜沒有被排斥,手術縫線對於人類脆弱的眼球而言無疑也同樣是一種致命的異類物質。
頭一個問題極好解決,沒有血管的角膜不存在配型的障礙,戰場上永遠不乏屍首,篩選一番總有能用的。至於后一個問題么……
他拿好主意,定了定神:「我要蠶絲、甘薯、糯米灰三種材料,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找到元胡、何首烏、蒲黃、三七參這幾味藥材。」
甘寧扛起弓便起身,邁著闊步往外走去:「這簡單。」
風勁一帶,脆生生的鈴聲擦過身旁。
李隱舟下意識往後一瞥,脫口道:「將軍萬勿傷及無辜百姓。」
甘寧腳步一頓,鼻上駭人的傷疤抽了一抽:「……老子都多少年沒幹過燒殺擄掠的事了。」
二十多年了,還記得舊茬呢?
李隱舟:「……」
只是方才的瞬間,令他無端有種感覺,這人滿腔的匪氣不過是被壓在周身堅硬的鎧甲下頭,壓在名為軍人的自我束縛之中,若沒有一把更凶的錐刀壓在脖上,那雙老來尤利的尖牙依然能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而吃了這場狼狽至極的敗仗的孫權與呂蒙,還能勒住眼前這匹桀驁不馴的烈馬么?
這個念頭在腦海一閃而逝,他暫且也顧不上這些后話,得了甘寧應允著手便開始準備手術事宜。
……
甘寧究竟還是那個錦帆賊,刀山血海里闖出名頭的一頭悍匪。李隱舟見他一路打馬出了軍營,不過半日的功夫就抗回一麻袋的物資。
他清點著手頭能用的東西,不禁狐疑:「這是津北百姓那裡買來的?」
甘寧打個呵欠粗粗嗯了一聲。
李隱舟深感懷疑,甘薯價賤不提,能得上蠶絲者非富即貴,中原常吃的糧食並非梗米,家裡藏著糯米的多半是拿來造酒,這等閒情逸緻就更不是普通百姓能享受的了。
他目光掠過甘寧那雙桀然兇狠的眼,專心回到眼前的活計上。
只要沒鬧出人命就行,至於他用了別的什麼手段……算了,這關頭還講什麼仁義道德。
一忙活就至天黑。
無邊星空垂在曠野,森寒的夜風中隱匿著猿啼,風勁陡地一猛,便在隔岸千山峻岭之上掀起一陣銀色的狂瀾。
即便到了仲夏,歷經戰火炙烤后的夜也總有種說不出的涼,照不開的暗。
甘寧蹲踞在一旁,看他熟門熟路地烹葯繅絲,算是瞧出點名堂了:「你要用蠶絲縫傷口?」
李隱舟對著幽暗的星光濾了濾藥水:「是,蠶絲可自然融入血肉,對病人身體有益無害。」
用元胡、何首烏、蒲黃、三七參作解瘀抗炎之輔劑,熬以甘薯澱粉增加韌性,再磨了糯米成灰化水作為粘合劑,這小小的蠶絲便可抽成最精密的手術線。
且術后不必拆線,將與癒合的刀口融為一體。
儘管與現代工藝下製備的吸收線不能媲美,在這個時代也足夠令人咋舌了。
甘寧自蜀中到江東漂泊數十年也從沒見過這等手藝,不由咧嘴笑一聲:「看來凌公績運氣不錯,比他老翁命大。」
提及凌操,李隱舟扣在瓦罐上的拇指幾乎一動,視線不由移至他神色闊達的臉上。
之前聽凌統提過凌操戰死於江夏一役,更多內情他分明不願細說。可李隱舟看他對甘寧那副不共戴天的架勢,約莫也能猜出一二真相。
江夏一戰時,甘寧仍為黃祖麾下一將,兩軍相交刀劍無眼,何況凌操和他二人一貫是不死不休搏命的暴烈脾性,若在戰場相遇,豈肯退讓三分,侮辱對方也侮辱自己?
至於後來發生何事……話沒問出口,瞥過去的目光里見甘寧眉頭一皺,飛快地探出弓箭。
火光順著弓弦一爬,幾乎在瞬間竄到眉心。接著便見呲的一聲,半截點著的衣袖被弓弦割開,在夜風中迅速燃成灰燼。
甘寧不滿地將點燃的長弓往地上一砸,嘁了聲:「發什麼呆,火燒袖子都不知道?」
李隱舟在藥水中再次滌了滌蠶絲線,不動聲色地岔開了這個話題:「線做好了。」
甘寧果然順利被帶跑了:「那還需要什麼?」
李隱舟正了臉色:「死人。」
確切來說,是兩個時辰以內的新鮮屍首。
這個現代醫學老大難的問題,對於腥風血雨的戰場委實不算個事,每天都有士兵在重傷中咽氣,死是一種最光榮的解脫。
甘寧眼皮也不眨一下:「你去準備吧。」
……
此前李隱舟因顧邵病耗趕赴豫章,雖早有懷疑這是一場預演的戲碼,為了以防萬一他仍帶了一箱子急救用的器械。這一路淌得泥水淋漓,別的東西大多浸泡發霉,所幸一袋按《針灸經》圖紙所製成的手術器械煮過以後還能勉強稱手用著。
他備好一應用具,踏著熹微晨光步入凌統帳中。
凌統雙目合攏,眼睫垂下,蒼白的眼底一片淡漠的影。
「先生不必忙碌了。」他冷淡的聲音自榻上傳來,前一日的悲切虛弱都似已煙消雲散,「統苟活至今,已經犧牲了足夠多的人,又豈能再奪人遺軀?」
李隱舟緩步踏至其面前,垂首細看,只見其交握的雙手掖在袖中,於無人處握至關節顫抖,指尖發白。
他並不揭穿青年此刻翻湧的心潮,垂首慢條斯理鋪好了布帛:「人死不能復生。」
凌統喉嚨微哽:「壯士縱然殞命,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可令其受此折辱?」
李隱舟不答這話,只嘩一聲揭開了窗口的長簾。
炫白的朝陽透過晨霧撲入帳中,凌統畏光地往後縮了縮,仍抗拒地皺緊了眉:「你不必再勸了。」
微帶刺痛的蒼茫中,一道溫熱的氣息垂在耳畔:「可我相信烈士雖遠精魂猶存。難道將軍不想讓他們親眼目睹來日的勝利的嗎?」
凌統沐著光的眼睫顫了一顫。
李隱舟聲音壓低:「公績,用這雙眼替他們看著,今日不是結束,你的前路才剛剛開始。」
前路之上,雖浴鮮血,也覆著晴光。
凌統驟然半坐起來,盲了的雙眼張開半厘,眼皮深擰,似想要在黑暗之中看清什麼。
「可……」
話未出口,便聽噔噔幾聲腳步逼近,一道闊然的步風霎時擦過臉頰。李隱舟只覺一陣陰影籠上背脊,便見眼前一道利落的手刀劈開晨光,重重敲在凌統后脖上。
凌統當即軟軟倒下。
他回看一眼,果見甘寧乾脆利落地拍著手:「廢什麼話,大軍晌午就要拔營,你快做你的事。」
李隱舟終於忍不住:「你是真不怕他記恨你。」
甘寧反客為主往門口一站,挑眉笑了笑:「反正我在他心裡是個惡人,再作惡一番也無妨。」
說這話時,他無意地抻長了腰,李隱舟才發覺甘寧素不離身的鈴鐺已經不見蹤影。
鈴鐺就是他的一條命。
他又把這條命抵給了誰?
見他目光深長,甘寧大咳一聲:「快去!」
李隱舟也懶得揭開那張要強的老臉去戳他心口子,從凌統的衣物中翻出個封好的小葫蘆,往手中一倒。
一個圓滾滾的藥丸在掌心停住。
甘寧問:「這是什麼?」
李隱舟用水將其化開:「是厚朴丸,可令人深醉。」
當初凌統玩笑地拿走的藥丸恰在此刻有了用武之地,拿水沖淡了便可作為正兒八經的麻醉劑用,省去自個兒一番遭難。
他給凌統灌好了湯藥,從箱中翻出煮洗一新的銀亮小刀。
甘寧深看他一眼:「有勞。」
李隱舟神色淡去,搭下眼帘,以器具支撐青年薄薄的眼皮,輕而篤定地劃下一刀。
————————
凌統睜開眼時,只見一片白蒙遮在眼前,透過刺痛而模糊的視野,他見李先生靠的極近的一雙眼。
「怎麼樣?」李隱舟垂首打量著他。
凌統閉上眼,唇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我只記得,方才你說要讓我替他們看看勝利,接著便沒有了記憶。」
然後你就被甘寧一巴掌劈暈了。
這話李隱舟沒接。
卻聽凌統接著道:「我倒是希望,能替他們看看沒有戰爭的那一天。」
青年的聲音很輕,很淡。
沙沙,雨落。
一片煙鎖的蒼翠中,重重軍帳被模糊了輪廓,似一排排黑色的瓦,從角上靜靜淌下雨柱。
凌統一眨不眨地凝著窗外。
他雖看不大清,卻可以想見,若吳郡也在落雨,也當如此刻風光吧。
……
轟——
驚雷一炸。
天地山川驟然地一暗。
寂靜片刻,人聲沸起,倉促的腳步聲踩碎積水,將片刻的平靜踏得稀碎。
甘寧驀地起身,一腳將帳門踢開,卻見漠漠雨簾中,一道道狼煙從四方升起。
他立即揪住一個小兵:「怎麼回事?!」
那小兵牙關一抖,險些沒哭出來:「張遼又追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