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第 122 章

入夜,雨歇。

驟雨後的殘枝突兀地刺向天穹,凝在枝尖的一粒水珠隨著北風吹卷重重往下一跌,在坑窪的水面上點出一圈又一圈細細的波紋。隨著行軍的腳步聲匆匆靠近,只聽嘩一聲,映在水紋上的明月便碎成一地冷白的光。

甘寧孤身斷後,最後才趕到山頭另一端,剛將崩裂的傷口胡亂裹上,便見一行緇色衣甲的士兵自山間繞來,趁著夜色步步靠近。

他下意識地擰眉,三支銳利的羽箭搭上滿拉的弦。

「將軍。」身旁之人亦低下聲音,語調在涼風中抖了一抖,「不會是張遼的人吧?」

啪嗒。

一滴殘雨滾下樹梢,落在那尖利的箭簇上,折出冷冷銀光。

甘寧眼神緊繃,直盯那水珠后微曲的一張臉。

「將軍?」

士兵在循著他的目光遠遠瞧去,不由在心裡犯了嘀咕:這來者究竟是哪路神仙,為何甘將軍既不發箭,也不吭聲?

似被這一聲喚醒,甘寧微挪開箭尖,意外地挑了挑眉:「陸……都尉?」

來人通傳過哨兵,領著三百緇衣精兵踏入微亮的視野。

甘寧放下長弓,似明白了什麼,不由大笑:「竟是你!陸伯言!」

他決意斷後的一刻就做好了兩敗俱傷的準備,一路護在大軍尾部,揮鞭走了十里卻沒見張遼追過來,那時才遙見山林中星火攢動,便知曉一定是有不知名的援軍幫了一手。

卻沒想到原是這人。

遠遠便見此人踏月而來,一雙眉眼清雋端正,眼神疏淡如空山靜影,平平簡簡的著一身緇衣,便顯出一種克制與內斂的氣度。這豈是刀頭舔血粗生粗長的武將,分明是世家貴養滿腹書卷的筆客。

甘寧也是聽過這人大名,名震江淮的陸氏家主,陸康欽定的繼承人,打小便是萬人矚目的豪族少主,和凌統那屍山血海里混大的人生截然不同。

可惜後來世家沒落,這人也被主公遠遠丟去了海昌開荒,熬到而立之年依然默默無聞,竟差點讓人忘了吳地還有此等人物。

陸議卸了兵甲走至他面前,看一眼他周身滲血的傷痕,微蹙了眉:「議來遲了。」

甘寧好奇:「聽說你近日來四處蕩寇,怎麼盪到合肥了?」

陸議笑了一笑,目光卻溫如靜水:「議受令蕩寇至有千名家軍,剛巧在路上遇見了通傳的士兵,以為魯肅將軍調兵遣將恐有些時日延擱,就自作主張領了五百精銳前來接應。不想主公已使出了詐援的妙計,某也未曾幫上什麼忙。」

這話說得很謙虛。

但也有些門道。

甘寧雖然性子闊達,但也耳聰心明,這陸伯言話里話外明擺著希望他隱瞞其佯攻接應一事,全然把順利退兵的功勞推給了孫權一人。

「主公詐援的計策的確巧妙,你那幾箭放的也太是時候了。」他倒也不存偏見,反自來熟地將對方肩膀一攬,「恐怕張遼還以為我們是刻意引他追擊,要給他埋伏夾攻!不然,指不定還有一場苦戰等著老子呢!」

軍營里從無出身的分別,只有能幹與廢物的不同,既然陸伯言機敏應變幫他解了燃眉之危,他也樂意多個兄弟討一杯酒。

「不過……」他話鋒一轉,也有些奇怪,「雖說我們本不是打的誘軍之計,但他既然已經渡了肥水追過來,城中沒了他便乏人調度,你何不藉機直接取了合肥城,也算是反敗為勝了!」

此前孫權敢明目張胆來打就是趁著合肥空虛,沒想到一個狂人張遼活生生以一己之力扭轉了戰局,早晨張遼乘勝追擊,吳之援軍直接接應實為下策,佯攻也只是中策,最上的選擇當是以攻為守,反戈一擊。

他不信此人沒這個心計。

更不信一個無令妄動的將領沒這個野心和膽氣。

小兵能想到的問題,甘寧好奇也很難免。陸議便笑了一笑:「合肥自古以來易守難攻,其城池固若金湯,其軍民戮力同心,即便城中沒有張遼,也不是片刻能攻下的土堡。何況議此行本為馳援,與其鋌而走險,不如保全為上。」

這話說的也有些道理。

甘寧便不再追問。

……

經孫權與陸議兩方不謀而合的詐援,張遼果然起了戒備、退兵不出,暫且龜縮於合肥之中。

吳軍亦不敢再打這塊沃土的主意,搶在漢中之戰分出勝負之前遷回建業,重新布好防線,以備新的戰局。

曹、劉兩家交戰所露出的大好時機就這樣被錯過,未免有些令人遺憾,但合肥一敗大挫軍心,短期之內也不宜再動干戈。

惦念著凌統的傷勢,李隱舟也隨去建業。曉風圓月、樓頭吹簫,千年前的古都在仲秋的夜中顯出一種古樸肅重的靜美,今宵今時籠在金風細雨之中,又添一抹薄霧似的清愁。

凌統曲了一腿坐在欄杆上,看滿滿一輪圓月,眼底清輝爍動。

「我們合意要攻合肥時,都以為能借著曹、劉兩家會戰漢中而北上,從此中原可圖。」他往後一仰靠在欄柱上,平靜地北望中土,「誰也沒料到一座空空如也的合肥城竟有那般悍將。」

李隱舟可以想見那時的孫權有多麼意氣風發、壯志躊躇。兵不血刃拿下荊州三郡,吳軍戰意盛至頂點,苦心籌備數年未能發泄的鬥志自然轉投向北方,想要借勢再下一城。

他不敢妄下定論,可若劉備乾脆利落割了三郡是為激孫權北上的意氣,那麼此等城府可謂深不可測。一則蜀兵可以避戰以專心籌備漢中會戰,防止遭遇兩面夾攻;二則孫權突襲合肥,與魏的關係進一步惡化,短期之內不能更換盟友;三來,這一戰的失敗似一道響亮的耳光打醒了孫權,證明如今的吳無力獨吞北原,孫劉聯盟不得不繼續下去。

舍了三郡,而一舉三得,穩住了三足鼎立、孫劉合力抗曹的局勢。

這等以退為進的手腕,深思起來竟令人驀地森寒,焉知划湘而治究竟是孫權贏了三郡,還是劉備勝了大局?

這種想法絕非他一人所有,戰敗的頹喪漸被冷靜取代,上位的將領中必有人在反思戰局、忖度來日對外的部署。

卻不知幾人能參悟至此。

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被歷史劇透了一半,李隱舟思來想去,也唯有深嘆一口:「主公當與子敬商議動兵的,這一步走得太急、太亂了。」

凌統亦嘆:「我們不過是事後聰明罷了,若在事前恐無人再有其心胸視野,聽說他身體也大不如前,不知其後再有何人。」

他英挺的一雙長眉落著霜月,看上去竟有些疲倦之色。

李隱舟偏首看一眼青年落寞的眼神,一時不語。

從合肥歸來,孫權給了凌統兩倍的屬兵,給了他偏將軍的高位。二十六歲的年紀便能拜將,本該是人生春風得意時,可這榮光都是他三百親兵以一身性命換來的,是無數吳軍葬身血淖鋪出的前途,令他如何可以心安理得?

深寒的夜風拂面而來,令人不由起了一身寒噤——

站在層樓之上固可摘月,卻也太高、太冷、太孤獨。

而耐得住孤寒的,又有幾人?

眼前不由浮現出一張溫靜克制的面容,從甘寧一番遮掩幫腔的彙報里就大抵能猜到那日北營尾軍發生了什麼。

不由眯了雙眼,遙望那月:「公瑾去時,恐怕也沒有幾人相信子敬能接下大任。不如我們打個賭,看看子敬之後,後繼有無?」

凌統枕著手懶懶將眼閉上:「賭什麼?」

李隱舟托腮看他一眼,眼神忽一跳。

在閉目的暗野中,凌統彷彿感受到對方有趣的目光,莫名起了一絲不妙的警惕。

只聽李隱舟道:「輸了的人,就去把甘興霸的鈴鐺拿回來。」

甘寧的鈴鐺有一對,一個輾轉數次回到李隱舟手上,在應急時掛上了馬脖子吸引張遼注意力,這會只怕灰都不剩了。

另一枚卻不知被甘寧抵給誰人,恐怕還在中原某家。

凌統沒料到他打的這個主意,一睜眼便見對方挑釁的眼神直勾勾打量著自己,一副料定你要反悔的架勢。

「……」

他彎腰撈起長/槍,將那槍頭一挑,直直劃過對方明潤的眼膜,在那眉前一厘處停下。

「賭便賭!」

——————————————

在建業小住月余,見凌統已無大礙,李隱舟也無意多留,趁著天未大寒、江河不冰起身回程。

合肥之行對吳軍是一場慘烈的失敗,不過對李隱舟個人而言也算有得有失,蠶絲線在凌統身上消弭得無影無蹤,這意味著能在這個年代進行的手術類型大大增加了,某些想都不敢多想的術式或許有實行的可能。

張機聽他一席興奮的陳言,不覺哼笑一聲:「若是華老頭知道我的徒弟能有今日所成,恐怕也會後悔沒有活下來親眼看看。還是等我親自去黃泉和他說道說道,氣死他這個榆木腦袋。」

他話音未定便猛地嗆咳兩聲,枯瘦的身體裹著厚厚一層被,得意的氣勢也不免削了三分下去。

李隱舟忙幫他拍拍背,不由笑:「華先生都去了這麼多年了,您還惦記著那點不痛快呢?此前的葯吃著可還好?」

張機瞟他一眼:「我都是一隻腿邁進棺材的人了,不必強用藥吊著,知命順命,已經是尋常人盼不來的福氣了。」

五十而知天命,何況他已是六十有五的人,深知衰老在這蒼茫亂世中是一種怎樣莫大的幸運。

可他聰明的徒弟一到自己的事情就不那麼靈光了,抿了嘴唇半響不語,並不接他這句話。

張機順手拍拍他肩上的灰:「知道你孝順,可許多事情不必強求,於人如是,於己自當也如是。」

李隱舟垂眼注視著他枯得厲害的胸膛,片刻,才點一點頭:「是。」

……

次年,春。

轟轟烈烈在戰事在合肥的失利后暫且消停下來,倒是一個不大引人注目的委任傳來海昌——

陸議因在鄱陽蕩寇有功,被孫權任命為定威校尉。

這個消息在海昌瘋傳開來,儘管不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可在此處勵精圖治多年的陸家主終於登上了戰場的舞台,當地的百姓自然與有榮焉,慶賀著他們的都尉有了出頭之日。

唯有李隱舟知道,孫權當然不可能被甘寧瞞過去,這是一份遲來的欽獎。

而對於陸議而言,這只是個開始,不過是他波瀾壯闊的人生揚起的一角。

月余后,一封吳郡來信伴著薄冷的江風送入他的手中。

落筆署名——

孫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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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有小夥伴忘了劇情說一下,小陸去海昌前改名為陸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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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醫在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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