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離愛離憂
夜裡,街上的一盞燈還在亮著。
說書人望著這孤燈,也不知過了多久,看得眼睛都酸了。
季離憂走下樓,看他還呆坐著,「先生,夜深了,你怎麼還不睡?」
說書人慢慢將眼睛收回了,笑著道:「我不困,你去睡吧。」
季離憂似乎並未發覺他笑容中的勉強,道:「先生總是在等一個人,是誰呢?」其實他心裡頭明白,一定是祖父,先生在等祖父回來,可人已經去了這麼多年,又怎麼還會回來。
說書人道,「我並未等人。」
「可先生的樣子像是在等人,否則為什麼一直枯坐著,眼睛看著外面。」
說書人淡淡道:「我做的事有許多都沒有原因的,連我自己都解釋不出。」他的眸子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刀,季離憂每次看見這種眼神都是他要發火的徵兆,有幾分懼怕。
但他還是繼續說,「有些人,不會回來就是不會回來,即使你點一百盞燈照亮都城的這整條街,他也不會回來。」
說書人卻只是笑了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並沒有在等。」
季離憂看著他,良久,慢慢地垂下頭,黯然道:「我永遠無法了解先生,也許只有祖父可以做你的朋友。」
說書人笑道:「你吃哪門子醋?」
「許是祖父的醋。」他道。
「季伏微已經死了,我不會等一個死人。」
季離憂不信,「那麼你在等誰?」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看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遠處傳來零落的更鼓,遙遠得就像是百年前的雪壓折了梅枝,發出令人心碎的聲音。
季離憂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霧,轉身上樓,「先生也早些休息吧。」
天上沒有星光,沒有月色,起了霧。
說書人忽又笑了笑,道:「起霧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氣。」
「誰知道呢?」他說。
「離憂——」他叫住他,卻再也說不下去。
他只覺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連聲音都發不出。
季離憂停下,「先生你說什麼?」
他沒有再說第二個字,門外有一個影子飛掠而去,說書人也急著跟上去,臨走說道,「夜深了,不要出來,危險。」
只剩下季離憂一個人,一個人動也不動地站在黑暗裡。
他的人已和黑暗融為一體。
說書人掠過街道小巷弄堂,才發現這人實在敏捷,若他不想被抓住,恐怕沒人能握住他一片衣角。
追至一戶人家前,見窗前映著一個人纖纖的身影
這身影有些熟悉,說書人的心猛地收縮。
屋子的人對著窗子,像是已經知道了外面有人在窺伺他。
說書人驟然推開了門。
他推開門,就瞧見了這個奇怪的人。他推開了門,卻也用盡了全身力氣,木在門口,再也移不動半步。
他霍然轉身,裝作吃了一驚,笑道:「你怎麼來了?」
說書人半晌才能開口,「你到底是誰?」
他發覺自己的聲音似乎也很遙遠,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這人笑道:「我是誰,你一看不就知道?」
「天下只有一個季離憂,也只有一個季伏微,所以,你是誰?」
「你以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會嚇一跳,是么?」
說書人反而鎮靜了,道:「你不是季伏微,是季離憂,我說的可對?」
他沒有說是或不是。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是季離憂。」
他笑了,「如果我是季離憂,那茶館里的少年又是誰?」
說書人不語。
「你沒有辦法解釋為何會有兩個季離憂,所以,我就不算是季離憂。」
他拉著說書人的手,「你非要問清楚我是誰,那就沒有意思了,你說對吧,先生?」
他的手柔軟,溫暖,足可拂去他所有的質問。
可說書人卻甩開了他的手,「你的眼神,和他不一樣了,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
季離憂眼波流動,問道:「什麼眼神?」
「歷經千帆,看盡了滄海桑田,已經對苦難麻木的眼神。」
季離憂愣住。
過了半晌,他的眼淚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根本不該來見你,你還是你,可我已經不再是我了。」
他的手緊握,似已將自己的心捏碎。
說書人道:「季離憂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告訴我,很久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覺得我可以說嗎?」
「如果不行,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幫你?」
他笑了,「殺了我或是三七茶館的那個季離憂,我們兩個,只能活一個。」
說書人靜靜地看著他,就像是從未看懂過他。
季離憂冷冷道:「殺了他,我就可以在你身邊活著,難道不好?」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很簡單,你自己不也很清楚,一個時間輪之上,只能有一個季離憂,現在出現了兩個,如果他看見了我,那麼我和他兩個人都會消失,如果你殺了他,我就能和你在一起,當然,如果我不存在,他就能活得好好的,你選擇哪個?」
說書人看著他,「你覺得呢?」
「總歸不會殺了他,你留不住我,為什麼還要追來糾纏一番?」
「我只是想要弄清楚,你殺的那些人是否不過是你用來故布疑陣,吸引我入局的手段。」說書人問道。
「我沒有殺什麼人,不過都是天命罷了,你信與不信也不重要。」
季離憂此時才想到這些問題都是曾經自己問過他的問題,他也漸漸明白了,無論是崔迎南秀還是十二娘和金棠兒,他們都並非死在說書人的把弄下。
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說書人跟隨著他的腳印入了一個又一個的局。
季離憂幽幽道:「合起來,就成了一個破不開的圈。」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留我還是留他?」
說書人反而安靜了下來,道:「沒有他,你就會消失,別想騙我,一個人怎麼會沒有過去?你想騙我殺了你們其中一個,但這樣,你們兩個都會消失,別把我當成傻子。」
「騙不了先生,真難過。」
「你說讓我殺了你或者他,我已覺得疑心了,季離憂從來不要求我去殺了,他只會央求我放人性命。」
他笑道:「我是從來不想看見你殺人,但如果是殺我,我會很樂意。」
「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說書人不信真正的季離憂會說出這樣的話。
無論發生什麼,他始終都把他當成孩子,季離憂突如其來地傷感,他的聲音在顫抖,咬緊牙關,接著道:「我已經變成了個心狠手辣,而且貪得無厭的人,你不殺了我,以後你就有無窮的禍患,不如提早動手,免得以後多事。」
說書人緩緩道:「我不信。」
季離憂轉過身,嘴唇已咬出血,一字字道:「你不信又如何,現在的我,已是行屍走肉。」
說書人凄然一笑,道:「你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對嗎?」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向季離憂走了過去,走得很慢,但步子卻很堅定,慢慢抱住了他,一下一下的拍著他的肩膀,像是在哄小孩子。
燈火飄搖。
閃動著的燈光映著季離憂蒼白的臉,他卻始終沒有轉身,雙拳緊握,嘴緊閉。
半晌才道:「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太難過了,況且我並不能殺了自己,不如由你代勞?」
說書人闔起眼帘,顫聲道:「你其實想念的不是我,是另一個我,我明白。」
季離憂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帘,垂下眼望著他袖中的紫輕煙雨,無情的兵刃,冷而鋒利。
「如果你還把我當成季離憂,就殺了我吧,我不想忘記前塵,因為那樣我就真的成了什麼都沒有的屍體,可我也不能繼續想著他了,我以為只要我忍著,我很快就能削弱那些痛感,但是並不行。」
說書人凝視著他。
他嘴角露出一絲凄涼的微笑,道:「忘愛吧,離憂,無愛便無憂,我本來就想讓你無憂無慮地長大,可卻把你弄成了這種境地。」
季離憂的手握得更緊,指節已發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說書人黯然道:「我不能殺了你,也不能殺了他,如果還有可以減輕你痛苦的方法,你大可以說。」
季離憂手已開始發抖。
燈滅了。
屋中黑暗。
「你不要對他動心,也別讓他對你動心。」
說書人沒有說話,但在這絕望的黑暗中,他的眼圈漸漸紅了,「所以造成你苦痛的原因,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像幽靈一樣活著是嗎?」
黑暗是無邊無際的。
他走了,臨走說道,「我答應你。如果可以讓你好過一些,我都會答應。」
茶館的燈火仍未熄,遠方又傳來零落的更鼓。
已是四更。
漫漫長夜已將盡,濃霧中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季離憂認出了他,在門口接他,「先生你去哪裡了?」
看著他清澈的目光,說書人忽然道,「去見了一個老朋友。」
季離憂不禁發出了深長的嘆息。先生去了一趟,竟是如此憔悴。
他面上全沒有絲毫表情,看來是那麼冷淡。
季離憂指著他衣擺上的破洞,「先生刮在哪裡,將衣服刮出一個洞?」
他搖搖頭,沒有回答。
季離憂跟上去,「我等了先生很久。」
說書人還是沒有回應。
「算了,把衣服脫下來,我為先生縫補縫補。」
說書人忽然道,「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縫補,但你能縫合上我心上的破洞嗎?」
站在他對面的,是十五六歲的季離憂。
他長得很清秀,一雙靈活的眼睛使他看來聰慧敏銳。
可另外一個季離憂,卻像是已學會了忍耐所有磨難而不吐露半句抱怨。落魄如同幽靈遊盪。
季離憂眼角已現出了淚痕,「如果先生需要,我也會儘力修補,無論是哪裡的洞,我都會試著補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說書人抬起了頭,「不用。」
季離憂有些沮喪,輕聲道:「先生,你到底怎麼了?」
說書人轉身上了樓。
季離憂咬著嘴唇,跟上去道:「我是哪裡做錯了嗎?」
說書人感覺像是針尖扎在心頭上,「沒有,你什麼也沒有做錯。」
季離憂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喜歡先生,先生卻不知。」他目中突然又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狡黠之色,道:「沒關係,我告訴先生,從今日起,先生就知道了。」
說書人皺了皺眉,輕叱道:「不要胡說!」
季離憂想解釋,到後來所有的話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他只願意裝睡,誰能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季離憂嘻嘻一笑,道:「先生什麼都不用回復,我自有我的打算。」
說書人的臉色更蒼白,忽然站了起來,板著臉道:「天已快亮了,你還不去睡?」
季離憂忽然湊近了,「你在怕什麼,能不能告訴我?」
說書人緩緩地闔起眼睛,將額頭貼在他額頭上,倏而睜開了眼。忘記吧,如果忘記可以減緩所有苦痛,那就不要再記起,這樣對誰都是最好的選擇。
等季離憂反應過來,自己已經站在了自己的房間門口,笑道:「這麼晚,我怎麼在這裡,是在夢遊嗎?」
說書人目送著季離憂走遠,目中充滿了痛苦,也充滿了憐惜。
季離憂是他的命,從他陪在他身邊那一天起來,他便註定要永無止境地保護他。
黎明前的一段時候,永遠是最黑暗的。
黑暗也有過去的時候,東方終於現出了一絲曙色。
茶館前,漸漸現出了一條人影。
他就這樣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頭髮幾乎都已被露水濕透。
一線驕陽劃破晨霧,天色更亮了。這人卻消失不見了。
夥計睡眼惺忪地四面瞧著,揉著眼睛,喃喃道:「方才那人是誰,怎麼不見了,是撞見鬼了么?」
說完了這句話,說書人已經下了樓。
夥計笑了笑,道:「先生今日不賴床?」
他看著那人站過的地方,道,「天亮了,一切又都得繼續。」
夥計笑了,「可不是嘛,一天天,這人間沒什麼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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