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生蓮(4)
後面的表誠之言,雲意姿不想再聽,留下一句「出去走走」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前世在梁宮遇到的牛鬼蛇神多了去了,還不至於為了這麼個人費心,不過是煩得應付。
聶青雪其人,頂多就是貪小.便宜,自私自利,說壞也壞,但比起那些大奸大惡還差得遠。前世聽到聶青雪死於非命,自己不是不震驚的。
至於聶青雪是怎麼作的死,她漠不關心。說到底,她跟聶青雪也沒什麼不同。
不過她慣會戴個面具罷了。
月上柳梢頭,雲如剪影,飄在天邊。媵人們的小院之間互相連接,分為三間屋室,每室兩人。
粗使宮女們混住的屋舍緊挨在左,要更簡陋些,大部分由堆砌雜物的閣樓改建,屋瓦也多有破損,怕是常常漏雨。
前世落魄時,雲意姿體驗過這樣的生活,大家睡的是通鋪,頭挨著頭抵足而眠,冬月還好,夏日裡便悶熱得不像話,一覺醒來,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雲意姿還沒走出太遠,就見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地坐在台階下,發獃。
她心思一動,走了過去。
「很晚了,還不睡么。」雲意姿隨意地坐到了她身邊。
女孩聞言扭頭,剛好跟雲意姿對上視線。
她的眼睛真是像極了赭蘇。
不,應當是赭蘇像她。
「貴人……」她磕磕巴巴,自己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在台階上擦了擦,
「您請坐。」
雲意姿被她的舉動逗笑,說,「你別這樣,我不是什麼貴人。」
「我同你一般,乃是家人子出身,我叫雲意姿,你可以喊我雲娘。」她把人拉坐下,寬慰道,「我也睡不著,看你坐在這兒,便找你說說話,你動靜小一點,莫要驚動了旁人。」
袖子滑下時,雲意姿看到那細瘦小臂上青紫的傷痕。她不動聲色,女孩卻被她示好的舉動搞得有點懵,低著頭,搓著衣角半天也不知道說什麼。
良久,風吹在身上涼涼的,「你的傷,還疼么?」輕柔得幾乎像一道幻聽。
女孩「啊」了聲,擺著手說沒事,便被拉住,手心裡被塞了一個錦囊。
「這是五靈丸,可以內服,也可外用。」
「這,這使不得!」素折下意識地拒絕,她當然知道這種葯了,價錢貴得離譜,她如何受得起啊。
「你收下吧,」雲意姿把她的手掌合了起來,笑眯眯的,「女孩子身上留疤就不好看了,記得要按時用。」
桃花眼裡盛著細碎的光,「你給我的感覺十分像我妹妹,我很喜歡你。」
素折沒想到有生之年,會有人對她說這麼一句話。
這個人跟自己,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能夠作為公主陪嫁的媵人進入王宮,自然是十分出挑的美人,而且她的眼神,給她特別通透的感覺。這樣的人,怎麼會被埋沒呢?必定有出頭之日的。
於是素折不再推拒,感激地收下了錦囊,好奇道,「您那妹妹,現在何處?」
「她啊,」雲意姿的笑意略淡,聲音更輕,「好好地活著呢。」
平平無奇一句話,素折卻聽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寂寞。真奇怪,明明是個像花兒一樣年少的人。
「你呢,你的親人呢。」
「我,」素折臉色暗淡,揪著腳邊的枯草,「我沒有親人。我阿娘是媵人,一次百國宴后她懷了身孕,卻不知……是誰。你知道的,宮裡容不得這種事。我也是聽別人說,有個心善的夫人路過,心生不忍,救下了我娘,將她接到宮殿的偏室待產,這才生下了我。生下我不久,娘便去世了。」
宮禁混亂,而等制森嚴。
一股悲涼靜靜地在二人身邊瀰漫。
雲意姿抬頭,看著檐上的月亮。
媵人說得好聽,與妓子又有什麼區別,說到底還是可以買賣可以贈送可以作踐的玩物。
如果能脫離這身份就好了,雲意姿突然想到:
「內廷中,可是設有「世婦」的職位?」
素折點了點頭,困惑,「你想做女官么?我曾聽管事姑姑說過。說什麼,入仕需得『內女之有爵者』。但我不知何意。」
她撓撓頭,有點兒羞赧。
雲意姿沉吟:「『內女』指的是王室族內的女子,而『有爵』指的是嫁給士大夫的女子。」
她不是內女,那隻能婚姻入仕,這個辦法更注重女子品行。要借婚姻入仕,首先,得勾搭一個正直士大夫,讓他把自己娶回家做夫人。
不過哪裡來的士大夫讓她勾,怕是要見到都難。
素折卻忽然說起:
「對了,今日你說三更不要出門……」
她眼底忐忑不安:「你、你是不是也知道什麼。」
***
上巳日這一天,很是熱鬧。
在大顯,這一天又叫花冠節,沿襲之前的習俗,舉辦斗花大會。本來是後宮女眷用以消遣時光類似茶話會的存在。
然而在某一年的花冠節中,一壓軸的醫女捧出了一盆紅布蓋著的植株,一舉奪魁。
原來紅布之下,不似旁人般花紅葉綠,她養出的乃是一盆沉甸甸的麥穗。
自是祝禱風調雨順年穀順成、誰又知好巧不巧,天子竟在觀花人中,大悅納之。
此人倒也傳奇,一路高升成至王后,是為在民間也頗有名的太姒娘娘。
先河既開,人人爭相效仿,手段層出不窮沒有新意,君王們不是傻瓜那麼容易被俘獲了「芳心」,於是大會又漸漸沉寂下來,沒有那麼多幺蛾子了,不過制度發生改變,放寬了限制,令男子也可參與。
即便那位只有萬分之一的幾率要來,眾女不論有無品階,都是十分重視的,就算天子不來,天子之母虞夫人卻是必至的。
討得虞夫人的歡心,不就相當於討好了天子嗎。
進場時,宮中高位者將用楊柳枝與晨露為大家點額,又稱祓禊禮。
女子們,由一位擔任衛巫的老嫗來主持點額禮。她德高望重,伺候過兩朝的王后,聽說月末就要出宮了,這是她最後一次主持這點額禮,也是這輩子最後一次。
是以表情格外凝重。
男子們那邊則是大司徒王煬之。
待宦者宣布了主禮人選,雲意姿發覺,四周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夾雜著「天子輔臣」「弱冠」「才學過人」的字眼,不時還有笑鬧聲兒,無形曖昧。
雲意姿望了一眼,只看見個身材頎長的青年,袖子挽起,露出一節結實的手腕。
他身上跟女巫官穿的是一個款式,只顏色為絳紅色,大袖垂地,繪了蟲鳥。
握著白釉細口的瓶子,用柳枝蘸取清晨就從荷葉上取來的露水。
既而要說兩句吉祥話,才算除祟成功。
過程並不繁瑣,很快就輪到了雲意姿,眼看女巫官顫顫巍巍地蘸了水,又顫顫巍巍舉起柳枝——忽然兩眼一翻,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巧了。
雲意姿心說莫不是她的怨氣把人衝撞了。雖說自個兒死時,也沒生什麼了不起的怨恨啊。大約干衛巫這一行的都很通靈,這是要跟老天爺示警哩。
雲意姿探頭要看,「您還好嗎」卡在嗓子眼,一堆人便圍了上來把她擠開。好在後面是草地,夠軟,沒開瓢,只是巫帽滾掉了。
雲意姿羨慕地看了一眼,小帽兒還鑲金邊呢,想擁有。
女巫官的小婢跪在身邊,掐著老嫗的人中,倒是一臉平靜:「衛巫年紀大了,只是一時暑熱暈厥,大家不必驚慌。」
有人問:「剩下的祓禊禮可怎麼辦?」
小婢也沒了辦法,往右看看,「不如——問問司徒大人吧。」
能者多勞,且,王司徒脾氣好。
大顯的男女之防不算太重。反正並非什麼親密接觸,讓男子代勞算不上什麼。
宦者去交涉過了,那邊點了點頭,隊伍便自發接到一侍衛的後頭。
沒人有怨言,畢竟不僅除祟不用中斷,還能近距離欣賞一把美男子,何樂而不為。
雲意姿卻是單純沖著受禮去的,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好在這位王司徒,似乎沒有任何的通靈之力。
匆匆體驗了一把點額禮,不說,還挺有意思,真有種濁氣被洗清的感覺。
前世她因離鄉終日心情沉鬱,更是因病情加重而卧床不起,錯過了這堪稱大顯特產的「點額禮」,一直覺得遺憾。
她意猶未盡,慢吞吞走遠了。
突然拐個彎,又排在了隊伍末尾。
待再度輪到她時,水滴卻遲遲落不到額上,雲意姿疑惑抬眼,就見紅衣大司徒正似笑非笑瞧著她看。
雲意姿老臉一紅。
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孩子氣,畢竟真實年齡老大不小了。可是……剛她前頭明明有三十幾個人呢,還以為不會被認出來。
沒法,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下,跟他遞了個眼神。
大人您就當沒看見好不?
她覺得傳達挺形象的。
司徒大概是看懂了,跟她露出個和善的笑。
然後用嫩綠的柳枝,在她額頭上掃了一下,念了兩句「洗濯祓除,去盡宿垢。」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
又去招呼下一個人。
好個翩翩兒郎,笑起來唇紅齒白,聲音也好聽。
雲意姿覺得真不錯,心情愉悅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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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士大夫這不就來了
雲·少女身·意·老年心·姿(不是)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
比喻有強大的生命力和發展前途
出自《詩經·小雅·天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