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至味
最終郁烈想要多坑幾個勞動力的願望並沒有實現。
——好吧,其實他本來也只是開個玩笑。
荒廢到這種程度的宅子對凡人來說不太好辦,對修士來說卻是小菜一碟。
拔掉雜草、清理池塘、修葺房屋,這一些事情加起來也就是幾道法術的功夫。
很快,整間宅院便煥然一新:綠竹叢叢,流水淙淙,屋舍中亮起了燈燭,迴廊上的竹骨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晃,投下柔和的暖光。
鄺露、鍾艾和阿麗逛完了集市,順著山路找上來的時候,郁烈正因為嫌棄蠟燭不夠亮而站在水榭中往房樑上粘夜明珠。
他手裡的夜明珠和凡人追捧的那種並不一樣。半個手掌大小的珠子透白渾圓,散發出的光線明亮卻不刺眼,好似從天上摘下來的月亮。
在他身後,三個小姑娘嘻嘻哈哈地路過,跑到廚房裡去了。
雖然很有一種準備挽袖子做飯的氣勢,但很不湊巧,進了廚房的這三個都不會做飯。
鄺露自小生活在仙府,沒有動手做飯的必要;阿麗沒有做飯的愛好也沒有必須自己做飯的需求;唯一比較貼近正常人的鐘艾,到萬劫谷之前也是個外賣達人。
所以在逛集市的時候,她們就十分明智地打包了酒樓里的招牌菜,並用法術進行保溫保鮮。
眼下,阿麗擺弄了幾下凡間的灶台,很快就興緻缺缺地走開了。不過在走掉之前她好歹幫了點忙,把一堆碗碟從柜子里找了出來。
「所以現在我們只需要——」鄺露說。
鍾艾微笑著接話,「把它們裝進盤子里。」
——計劃通.jpg。
等郁烈粘完了夜明珠,從水榭中走出來,路過廚房的時候,就聽到了裡面杯盤碰撞的細碎聲響,以及飄散出來的飯菜的香氣。
他站在原地仔細辨別了一下空氣,確定了充斥其中的是來自酒樓的飯菜的味道之後,終於放下心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
他回過身。
月光灑落在庭院中,古樸雅緻的迴廊鋪了半邊霜色。迴廊盡頭,一個白衣身影踏月而來,衣袂在清霜中輕揚,彷彿不曾沾染半點凡塵。
郁烈站在原地沒動。
沒有人發現他驟然柔和下來的眉目。
他的身後是柴米油鹽、凡間至味,身前則是披著夜色與月色、一步步走到他心上的仙君。
紛繁的嘈雜、洶湧的風浪,在這一瞬間歸於靜寂,天地間再也沒有其他聲響。
「你手裡拿的什麼?」待潤玉走出迴廊,就看見郁烈抱臂站在廚房前面,閑閑發問。
這場景略微讓人覺得奇異:因為郁烈本身就不是一個能和「庖廚」這個詞聯繫在一起的人。
不過這點奇異的感覺只是一晃而過,潤玉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把手上的東西遞了過去。
於是郁烈低頭去看接在手裡的物事,廚房中的燭光將他的一縷發尾映成略沉一些的暖黃。
這一小小的細節莫名讓人覺得安定:好似一柄利刃終於被安穩地收歸鞘中,於是所有的鋒刃與戾氣都被妥帖地收容,餘下的只有足以支撐歲月的厚重。
種種思緒不過是蜉蝣般的一瞬,而被評價為「利刃歸鞘」的人並不知道針對自己發生的諸多思量。他只是看著手中的東西,面上帶了幾分古怪。
——因為這是兩壇酒。
郁烈疑心自己看錯,但空氣中浮動著的不甚明顯的酒香告訴他,這的的確確是兩壇酒。
——這倒奇了,他還以為潤玉只會喝茶不會喝酒呢。
「所以你剛才是出去買酒了?」他問。
潤玉搖搖頭,「這是平江城獨有的青竹酒。當年我買下這個宅子的時候,按照宅子的前主人教給我的方法釀的,埋在了院子里的竹林下面。」
酒罈上的封紙已經褪色變脆,用手輕輕一抹就變成了粉末簌簌往下掉:這幾壇酒至少在地下埋了近千年。
郁烈回想起之前在鍾艾的記憶中瞥見的那所凡間宅院,隱約明白了對方為何沒有再去洛水,反而選擇了這處荒置已久的宅子。說句實話,他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但古話說得好,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想太多容易英年早禿。
所以他只是晃了晃手裡的酒罈,「走吧,我們也別在這兒添亂了。你來看看我幫你裝飾的水榭……」
他提著酒往前走了,潤玉卻略停了停。
郁烈剛才想到了什麼,他大約能猜到。但對方什麼都沒有說,也什麼都沒有問。
或許有的時候,緘默就是另一種無聲的理解和包容。
他邁步走上迴廊。
迴廊兩邊捲起的竹簾下,細線編成的穗子輕輕搖晃。
有那麼一瞬間,眼前的迴廊和天宮的長廊發生了奇異的倒錯。
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很少有人用如此隱秘卻妥帖的方式照顧他的感受。
他見過很多人,聽過很多話,假面背後的真言、話語波動的情緒,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近乎無所遁形。這可能是因為他太過敏感多思,也可能是因為很少有人試圖為了他而遮掩自身的情緒。那些尖銳的、諷刺的、漠然的面孔和字句,絕少有人會費力去遮掩,因為掩飾實在是一件很累的事,而自己又總是能夠給出最合適的應對:知道什麼時候該裝作沒聽到,知道什麼時候該裝作沒聽懂。
但他其實都記得。他聽得見,也聽得懂。他無意去計較或辯駁,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能很容易地去遺忘。
遺忘是命運贈與一些人的恩賜或懲罰,而他既沒有前者,也沒有後者,他所擁有的只是隨著年深日久而一層層構築的城牆。
「鍾艾,你小心點別摔了!」身後遙遙傳來鄺露的聲音,帶著在天宮中少有的活潑。
然後另一個聲音很快大聲應答:「放心,沒事!」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鍾艾從後面跑過來,潤玉側了一下身讓開道路,目光在對方一左一右舉著的兩個大托盤上停留了一瞬。
鍾艾後知後覺自己路過了誰,瞬間從瘋丫頭變成小淑女,收斂了大嗓門輕聲細語:「天帝陛下。」
潤玉抬手扶了扶托盤邊上有些搖搖欲墜的小碟子,說了一句「小心腳下」。
鍾艾紅了半張臉,嘴裡含糊地應了一聲,舉著托盤,暈乎乎樂陶陶、近乎腳不沾地地飄走了。
潤玉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被輕輕地放下了。
這樣年輕的生命,這樣直白的愛恨。
這世間,隨時都有結束,也隨時都有新生。
名為「過去」的石壁突然崩裂了一個小角,落下細碎的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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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露:為了避免毒死自家陛下和陛下的朋友——
鍾艾:為了避免毒死自家老闆和自己的愛豆——
異口同聲:「我們去酒樓買點吃的吧!」
這一章主要是玉崽的情感變化,為了突出主線,有很多東西刪去沒寫,以後會以小番外的形式發在群里,這裡就不再贅述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