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3:C-Note 1.0
宴會張羅在浙菜館,溫董想照顧女兒的口味。
貝秘為溫童捯飭了一隻香家的牛奶盒手袋,喊她就手扔掉舊的,「記住你的身份,你姓溫。有些場合你這張面子,和溫家的裡子緊密掛鉤的。」
話雖如此溫童還是無措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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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號人兩包廂,老少婦孺分開看座。這在相相的認知里,是逢時遇節也拼湊不來的陣仗。
關家親眷稀拉得很,年正月都少有人和阿公走動。
年年團圓飯,她和朋友圈曬照唯一的相同點,是條三紅紙元寶魚。而最大的差別:
她桌對岸沒有父母的碗筷,口袋也盼不來那兩份紅包。
兩屋人以屏風相隔,笑語翻炒著瓜子殼。
溫童跟父親身邊,見禮的視線問好過席上所有生疏面孔,有頷首回笑的,有狀況外的,也有上來就豪橫一包禮金的。
其實這懸殊的反應並不意外。她於在座多數人而言,先是溫滬遠女兒,再是溫童本人。
你看溫滬遠如何,四捨五入你對她如何。
一桌女眷談笑時,話鋒冷不丁拐去買車的事上。
林淮旗袍背面的手綉牡丹一抖擻,像把露水盡數搖下,溫童瞧見她回頭,
翡翠鐲隨招手動作溜下半個小臂,啟口,喚他們去的音量倒頂頂小。
「你有和囡囡定下什麼日子提車嘛?」她略側頸,掩嘴過問溫滬遠。
這溫吞水一樣的聲線軟到溫童了。她有想象過生母喊囡囡是什麼樣的。
興許因為林淮是再典型不過的吳鄉女人,才會完全契合她所想。
「沒有,提車還要講究的哦?」
「當然要的呀!要好好算吉凶的,還不能沖我們這方位,」林淮笑吟吟地瞧溫童,「畢竟我們囡囡人生第一輛車的,對伐?」
第一輛車、第一桶金、第一杯敬婚茶,人出象牙塔后最要緊的三大關。
從前僅阿公替相相費神這些,此刻終於多個似模似樣的主母了。
旁的人都笑,「其實溫童老有福氣的,命里有金山。也別管過去的不愉快了,破鏡重圓失而復得,老溫這下是金簪子掉井裡,終歸給撈起來了。」
話完又撮哄,是你們說要提車的哦,回頭到手了,免不得再搞一頓溫車宴的吧?
份子彩頭我們有的是,就怕你們不來請。
「請,當然請,老地方好伐?」
林淮:「一句話要請的。還像今朝一樣闔家都來,懂我意思吧?一家人要團團圓圓才對。」
人情觥籌已熱場,無得溫童什麼用場了。就緊著老夫婦打前線,自個退後方。
她沒乖乖坐林淮下首而是落去一隅,認清酒力很小白的現實,兌些雪碧進杯里。無論此刻多少練家子,她的酒量就那低頭呷的一小口而已。
客來全,開席后,溫滬遠起身熟極而流的一番話,敬諸位抬愛,祝千金前程遠大。
溫童也是此刻才察覺,溫滬東沒在,且相關家口也未賞臉。兄弟的不睦已是檯面上的事了。
到頭來溫童還是醉了。
一則席間說笑沒她搭腔的份,她自己也草包怯生,索性專心和家鄉菜敘舊了。菜又下酒,她頭一遭發現湖蟹配紅酒,特么,人間至味嘛不是!
二則敬酒的,來和她互通微信的不少,加一個呡一口,她很快上頭了。
微信消息欄也很快被一群嬸嬢爺叔刷滿。
黑屏時她反射上去的臉,頰邊兩片酡紅,像手機也酒酣醺醺然。
這檔口不管誰來電,溫童不消對方開口自己都是煽情模式的。
說什麼來什麼,她手機當真響了,向程call的。
溫童整個垂死病中驚坐起般,衝去廁所接電話。
八樓的檻窗望下去,是上海點燈后的霓虹夜景。此處到蘇州,兩點一線,半小時的高鐵車程甚至能共用天氣,他們也跨不過。
事實上苗苗說得在理,真正靈魂層面的,冥冥命中的感情,是不會因這種事躊躇的。
正相反,距離和逆境會叫他們愈加勇敢、明知故犯。
情啊愛啊,膩在一起到底小家子了;
翻山涉水,人牆裡遠遠對望的迎難而上感,才動人。
苗苗點破她,你,缺的是真能擒住你的leader。
那種你不怕他亦然,你畏縮他也沒在怕的。
二人說到底沒清算乾淨,不然掰過了還問什麼近來可安好,操心彼此的工作學習進程。
向程的口吻,怎麼說呢,像老熟人隔世一笑的輕淡。他碩士方向是神外,亦是導師最得意門生,這些天老樣子,循環往複的實驗、綜述和輪值。
以向父的人脈,他成功在蘇附一駐紮不愁沒有敲門磚。
從而他的努力和同輩不同,是奔著精專醫技、鍍金學術去的,他反正不慌無地容身。
有時溫童睡前想想,覺得向程賴蘇州沒肯走,也理所應當。
世上多少人苦哈哈地討來穩當飯碗,502膠水黏手裡都嫌不夠,怎捨得輕巧丟脫。
向程說:「相相,你雖然是個頂乖張的性子,和我聊著落時也曉得要爭取對口工作,更心水的城市,但你實際上沒什麼主見。
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從高中至今,我是推著計劃走的人,而你是被計劃推著走的。」
約莫他興之所至,忽而把話說很開,「你老和我說peerpressure。其實我覺得這東西,能壓迫的只有沒幹勁的人。你做小蝦米的不想被大魚啃,乾脆自己去當大魚啊……
總歸,上海這樣的淘金地,你又去的大企業營盤,就順其自然罷。可能你受受風氣感染,會懂的,會懂為什麼有的人披星戴月,就為了年薪后再多個零。」
一席老教條的話,溫童沒來由地酸眼眶。
是,她當初未曾告知向程,還有這碼子父女相認的戲劇情節。只說的和上海某集團合拍了,不願浪費機會。
家務爛賬不盡言於人。且她怕向程接受不來這一大車皮的荒唐狗血。
分手再難堪,也要他心底有關她的最後一面,
無暇如初。
上風頭的夜涼又清醒。
過去七年的走馬燈在眼前倉促打轉,隨電話終止,隨溫童被風盪下八樓的心,一道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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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三四天,溫童都在料理房和車。
搬運無需勞神,主要是傢具布置方面,溫滬遠縱容她當主心骨,外人一概不準插手。
車也是。溫相相一來對甲殼蟲夢寐以求,而它國內停產停銷的緣故,乾脆揀一輛MINI代餐。
二十萬抬頭的車,溫滬遠嫌掉價,現今這世道,車不止是人代步的腿,更象徵面子名堂呀。
但溫童堅持,山不在高水不在深,面子再上等,人還不是得修修裡子。信口胡謅的話倒叫他刮目了,想想也是,左右眼巴前,沒什麼比哄女兒服帖更打緊的事。
終究錘定的型號顏色:
MINIClubman,勃艮第紅色。
溫童中意得很,各種角度對車行注目禮,看它在陽光下彷彿剛從紅酒池出浴,車身也就要潑葡萄汁般清圓可愛。
牌照好齊全后,溫滬遠撥出兩晚上的空,陪她去滴水湖附近上手。
溫童駕照是和苗苗一道考的,拿到本,又是向程借父親車帶她練的。彼時阿公對此態度寬容,甚至挺支持,姑娘家及早學車怪洋氣的,總好過上哪都11路。
一老一少兩位陪練,時空不同,口癖倒差不離,都歡喜急吼吼地喊「打死」,挑刺她離合松太快,左拐還跑去望右倒車鏡。
夜風燥燥的,有空調,溫滬遠還是提心弔膽出一腦門的汗。
家去路上,相相請纓先送他回九間堂,自己再去蘇河灣。她找紙巾遞與他揩汗,一個小動作,以及適才那些本能的歡笑,多少破冰些隔閡。
溫滬遠開起話匣,聊他過去學車的事。
相較而言他當年入門得很晚了,千禧年集團小有起色后,才勻得出時間趕趕時髦。
他命里首台四輪,豐田佳美,溫滬東送的。那時候後者算遠近小有名頭的闊佬,學許文強一身圍巾大衣,從輛豐田霸道推門下,莫提多風光。
「豐田霸道,越野對吧?」相相對車略懂皮毛。
「是,男人開越野還是浪漫,機甲硬核式的浪漫。」
溫童腦子裡立時飄過某輛大G。
算了,浪漫與否她不知道,浪是怪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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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歷正式備好那天,是周末。溫童附上技能培訓經歷和相關證書,以及一些設計報告,投遞去趙聿生留的秘書郵箱。
這廝真真人狠話不多。相相編輯一大摞的禮貌用語,問他卑微討份簡歷的去處,他除開一串地址,多的話半字沒肯施捨。
她懷疑人生:
憑什麼我要如此小雞仔啊?拜託,大頭鷹明明是我爸,我是能拼爹的人誒!
罷了,保險起見百忍成金。
現在不對付日後有的罪受。
其實都瞭然這只是走過場,簡歷是表面文章,周二飛回溫童郵箱里的面試邀請,同樣戲精得很。
HR禮尚往來地邀她,翌日上午十點去晤面。
口吻模板得,像面對一位再大眾不過的求職者。
溫童是很有儀式感的人。
當晚敷完面膜九點半睡的,次日清兒八早就醒了,不緊不慢抹個得體通勤妝,換身OL風套裙,開車上路。
一路等紅燈捱塞車,她人生轉場到這裡,風景大不同了。
阿公簡訊祝賀「恭喜邁出第一步」的瞬間,她心裡終於萌芽,這也是在為自己奔走的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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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聿生的日本行歷時一周半。
作為效率主義,他昨晚八點落地虹橋,今兒就循例按點返崗,也申令總經辦,上午召研發部開會。
時間已然逼近ddl,他車子迫近地庫口的時候,偏給前方一輛車擋道了。
一輛蠢不兮兮,葡萄酒色的表情包車。
車主在他視角就是那種馬路殺手,軸且不靈光。很明顯沒資格下庫,還非要和保安扯皮,扯皮不能又想退出來,可惜倒車本事不到家,
死局了。
公司所在的AB座寫字大廈,地庫車位是和隔壁大酒店平攤的。
除出已獲公司租賃使用權的申城員工,和下榻酒店有憑證的來客,閑車不得隨便出入。
趙聿生看眼腕錶,擰眉不耐地沖前方XX結尾的車牌,矮墩墩的屁股,放聲催促性的喇叭。
對方左打右打再回正的榆木行徑,並未因他催趕而開竅。
趙總急得光火,壓根沒好耐心想想,許是你的存在妨礙人發揮了呢?
三分鐘后他毒日頭裡摔門下車,略松一隻袖扣,搶去那輛MINI邊上叩車窗。
「恁大的余量空位你倒不出……」說完瞧見下滑邊窗揭開的眉眼,他頃刻噎語。